寿康宫的掌事宫女云姑来了,玉宛来通传,我一时有些吃惊。
“我如今被王上幽禁在此,不是说没有王上的命令,外人一概不许进出和鸣居吗?云姑怎会被放行?”
玉宛垂首在侧,恭敬道:“云姑是太王太后的贴身宫女,又是寿康宫掌事,在宫中资历颇深。我方才听看守的宫差说,云姑是依太王太后的吩咐,向王上请旨,才来和鸣居探视的。”
我笑了笑,道:“受宠若惊啊。果然,还是惊动了太王太后,估摸着是来打探消息的。”
玉宛点点头,道:“赐封那日必是逃不过太王太后的耳目,况且甘棠、芣苢又死得如此凄惨,太王太后必然想知道原委。那王妃是见还是不见?”
此时我若不见,定会引起太王太后对我的猜忌,况且那芣苢还是云姑的亲侄女。
我想了想,说:“见。就传云姑进来吧。”
“诺。王妃英明。”
玉宛应声,掀了帘子出去。
我心下正想着要如何应对云姑此番来探,只见玉宛已引着云姑进来了。
许是见我披头散发、素面朝天,一脸病容,云姑怔了怔,恭敬施了一礼,道:“云姑参见元妃。”
我琢磨着她的来意,又想到芣苢,黯然神伤道:“姑姑快免礼!”
云姑恭敬道:“听说元妃赐封那日,因奴才们侍奉不周,害的元妃染了风寒,旧疾复发,以致赐封那日未能侍寝。太王太后特命云姑带了上好的参,来看望元妃,不知元妃的病可好些了?”
我惊讶于她如此淡定,竟未曾提到芣苢半个字,我知道芣苢是她在这宫中唯一的亲人。
我哀婉道:“是我对不住姑姑。”
她显然知道我是指芣苢的死,脸上的表情僵住了,瞬间有种难言的痛楚,只垂目道:“元妃言重,都是那孩子的命不好。”
见她嗓中已有哽咽,却如此强忍悲伤,我心下忽地一沉,本想说些什么安慰之言,却一时找不出合适的话来。
云姑轻吁了一口气,接着道:“我十三岁就入宫,一直侍奉太王太后至今,算来已有三十几年。芣苢那丫头是我娘家哥哥唯一的孩子,也是我在宫中唯一的亲人,那孩子自一出生便没了娘。那年太王太后准我回乡探亲,我一进家门便听说,我那不争气的哥哥为了换些酒钱,要将芣苢卖给一个老头儿当小妾,我一气之下把哥哥痛骂了一顿,没想太多就把她带进了宫里……说到底,都是我害了那苦命的孩子……”
她哽咽着,强忍着悲痛,终还是没能忍住,眼泪落了下来,别转过面去,说不下去了。
我轻叹了口气,劝慰道:“请姑姑节哀。怪只怪我无能,竟没能护佑她二人,还险些连累太王太后。”
云姑轻轻擦了擦眼泪,极力收敛情绪,道:“奴才惶恐,元妃不必自责。奴才刚刚失礼,还请元妃见谅。”
我看了云姑一眼,正犹豫着有些话该不该和她说。
此时,玉宛上前盈盈一步,向云姑略施一礼,柔声宽慰道:“姑姑节哀。有一事姑姑定不知道,元妃命魏进花重金买通了那些执行的刑差,在行刑的时候少剐了几百刀,减轻了些许痛苦,事后又将甘棠、芣苢收拾了完尸,偷偷地运出宫外,所幸二位姑娘的家乡就在咸都的城郊,离幽宫不远,办事的人前几日回话说,已各自将她们安葬好了,只是没敢立碑。姑姑若是不相信,回家中一问便知。”
云姑的表情似有些难以置信,泪眼朦胧,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连忙向我行三拜九叩之礼,呜咽道:“云姑代芣苢谢元妃慈悲!元妃大恩,今生今世,云姑没齿难忘。”
我没想到玉宛对我心思如此了解,见云姑泣不成声,只得赶紧劝慰道:“姑姑快请起。甘棠和芣苢是太王太后为我精心挑选的侍女,何其聪慧、伶俐,我虽入宫不久,与她二人却处的十分亲近了,芣苢比甘棠要活泼一些,平日里带给了我不少欢笑。我与她二人主仆一场,岂能丝毫不顾情分,但凡有一分的力气,我也理应尽到自己的情义。”
云姑擦了擦泪眼,仍施着礼,恭敬道:“元妃慈悲,往后必多福多贵。奴才今日奉命来探望元妃,见元妃如此憔悴,便知元妃病得重,还请元妃多保重身子,早日康复。无论什么,都不及活着来得重要。”
“姑姑说的是。请姑姑代我谢太王太后照拂,就说待我病体康复,会亲自去寿康宫向她请安。”
“诺。那奴才就先告辞了,太王太后还等着奴才回去复命。”云姑说罢,再次跪了下来向我叩头谢恩,道:“奴才再次谢元妃大恩!”
我吩咐了玉宛送云姑出去,云姑这一趟来,我心里忽地悲伤极了。
她此番到来,表面上是替太王 太后来探病,不过是太王太后想探我个虚实。一来是想探那日和鸣居到底发生了什么,二来是想探我是否真如众人所说染了重疾在身,三来是想探出我如今在幽王那里还有无机会翻身。
可不知为何,听了云姑的话,我忽觉她对太王太后似有怨恨。
那日幽王下令甘棠、芣苢处以凌迟之刑,又让各宫里的宫差到翠冷居去围观行刑,或许正是故意做给太王太后看的罢了。而太王太后大概是怕此时引起王上的猜忌,因此并未出面开口替她二人求情。
可怜云姑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唯一的亲人被众人围观活剐,也不敢向太王太后开这个口,求这个情。
想来,她陪在太王太后身边这几十年,日子也并不好过。芣苢是她唯一的亲人,本可指着芣苢为她养老送终,如今却是白发人送黑发人。
况且,她应知当初太王太后派甘棠、芣苢来服侍我,动机本就不那么单纯,稍有不慎,随时都可能丢了性命,今日结局不过是迟早的事。
幽王这么做,的确狠了些,可太王太后才是真正的元凶!云姑应会怨恨太王太后。
玉宛回来,见我愣神,温声道:“云姑已经走了,王妃可是在想云姑的事。”
我长吁了口气,道:“云姑亦是可怜之人。”
玉宛叹道:“王妃说的是。想来这宫里的人,又有哪个是不可怜的。”
“是啊,天下最可怜、最悲惨之地,莫过于这人吃人的寂寂深宫。”我轻笑,转而,想起方才她替我告诉云姑,我安葬了甘棠、芣苢之事,便问道:“玉宛姑姑是如何知道的?”
玉宛望着我,自然明了我所指,浅浅一笑,顿了顿,垂目恭声道:“奴才不敢隐瞒,那日魏进收买那领头的刑差时,刚巧被我碰上了。奴才不是有意偷听的,只听那刑差先是拒绝,后又跟他讨价还价,末了才知道是为着那日要在翠冷居行刑的两个宫女。此事令奴才大为感佩,所以当日元妃病危之际,奴才毫不犹豫地来为元妃施针治疗,后来答应了赵公公来和鸣居当差,也是感佩于元妃对下人的情义。”
见我微微颔首,她似怕我误会什么,又连忙补充道:“此外,那时玉宛并不认得魏进,是后来玉宛来了和鸣居,才知道那日看见的人叫魏进。”
我苦笑着摇摇头,哀声道:“玉宛姑姑心思澄明。虽然我明知甘棠和芣苢二人是太王太后派来监视我的,但我真的没有想到她们两个会是这般下场,实在太残忍了些……还有一个叫云朝的宫人,也因此受了刺激,死得凄惨……这些日子,我常思量着,她们的死是否真的都因自己而起……”
玉宛上前来,轻轻握了握我一双冰冷的手,劝慰道:“不,这并非王妃的错。还请王妃不要过度自责,以免忧思过虑,旧疾再反复。云姑说的对,无论什么,都不及活着来得重要。”
我点点头,怅然道:“只是,太王太后此番派云姑来看我,绝非只是来探病,怕是已对我起了疑心,想来探探事情的究竟。”
玉宛宽慰道:“玉宛觉着,云姑此番来探,至少会让她感念王妃对芣苢所尽的情分,仅凭这一点,想必她回去复命,定不会去说些坏话。”
那倒是,其实我心下十分清楚,云姑这一趟来并非坏事,恰是暂时可以打消太王太后对我的疑心,毕竟该去禀报的人都已被灭了口,不该禀报的人要么在幽王身边,要么在和鸣居,而和鸣居眼下是被幽王的人严防死守的。
想到这儿,我蓦地一惊,似乎瞬间恍然。
或许,真正对一切了然于心的那个人,不是太王太后,亦不是我,而是幽王。
幽王所做的一切在我看来惨绝人寰之事,却件件都为我彻底扫除了后患。
东方甫尹,你到底想做什么?你这么做,真的只是为了让我活着,好让我生不如死吗?
玉宛已退去,我侧身躺下,此刻寝殿内静极了,如意香的气息萦绕在鼻息间,我伸出手去摸到枕边那如意香囊,握在手里紧紧贴在心间,慢慢地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