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此时,嫣王妃也开了口:“太王太后,臣妾觉着曦王妃和翎王妃说的都有道理,不过是看待这件事所处的位置不同罢了。这酒令规则是翎王妃提议并定下的,狐玺妹妹从一开始便同意了与我们一起尽兴,翎王妃自然不能亲手推翻自己定下的规矩。而曦王妃是后宫入宫最早的妃嫔之一,狐玺妹妹初来幽宫,席间年纪最小,她理应多加照拂,自然也没错。因此,狐玺妹妹若真是不胜酒力,不妨以别的法子自罚一下就是了,左右是个乐子,倘若不欢而散,岂不有违初衷?”
太王太后露出慈祥的笑容,思量片刻,微微点头道:“依哀家看,都是一群孩子闹着玩,不要为一点小事伤了和气。嫣王妃说的很对,你们在哀家这里陪哀家吃饭,是不必太过拘束的,但一定要吃得开心才好。玲珑,你看如何?”
听太王太后这么一说,雪玲珑瞬间收敛,连忙跪下施礼,低声道:“玲珑惶恐,太王太后教诲的是,就照嫣王妃说的办吧。”
接着又朝向我们,转而恹声道:“既然狐玺妹妹已不能再喝,那就用的别的法子自罚一下便是了,玲珑也是想让大家玩得开心一些,也让太王太后开心罢了。”
嫣王妃浅浅一笑,温声道:“翎王妃说的极是。”
接着转向我道:“狐玺妹妹未入幽宫时,我便听闻西虬的天泽公主是乐圣筠公唯一的弟子,今日有幸与狐玺妹妹相识,可否弹奏一曲,让众人一饱耳福,以当作是方才输了酒的惩罚。”
我自然看得出,嫣王妃也是有意在替我解围,心下有些感激地看了看她和曦王妃,轻声道:“诺。狐玺谢太王太后,谢翎王妃,谢曦王妃和嫣王妃,多谢各位姐姐照拂。”
此时,芣苢已取了琴来,两个红衣宫女在正中间摆放好了琴桌和琴凳。
甘棠扶着我起身,脚下似踩着清风一般。
不知为何,恍惚间,我竟有些喜欢上这酒意微醺的感觉。
眼前的一切忽远忽近,似幻似真,我心中不禁又想起了那晚的萧声,不知左贤王所说到底是何意,但愿今晚的琴声可再次撩起那萧声隐隐。
或许是趁了酒劲,本不愿多话又不喜争风的我,醉眼朦胧地盯着那翎王妃看了又看,直到她不自在起来。
我微微颔首,笑着温声道:“狐玺琴艺潦草,还请太王太后和各位姐姐多多包涵。筠公有一曲遗世之作,名为《飞山问月》,狐玺将此曲献给太王太后及在座的姐姐们。”
语罢,轻轻伸出一双纤纤玉笋,手指触到那根根丝弦,即刻就像触动了情丝一般,半醉半醒间,恍若回到了从前的茂兰殿。
弹了半晌,却仍未等到那萧声响起。
为何今夜萧声不再起?是那个人听不到我的琴声了吗?还是那日他只是无意附和?为何他的萧声可以这般触动我的情丝,仿佛要势必要将我融化一般?
那奏萧之人真的不是左贤王吗?还是他故意隐瞒此事?可无缘无故,他为何要隐瞒?要说不是,那感觉倒也确实不像是他的萧声。若不是他,那到底又是谁呢?
大约是外头起了风了,身后一阵清风穿堂而过。
云里雾里,花里梦里,往昔已凋零,今朝醉意浓。
我仿佛此刻才终于明了,世人究竟为何要饮酒,这酒果然是个神奇的好东西,它能令你头晕目眩,却心如明镜。
好比今日多饮了些酒,弹起琴来仿佛更容易动情,手指也变得更加随性肆意。
我轻轻闭上了眼睛,左右手娴熟地在那七弦上翩飞,整个人的思绪亦随着手指和琴弦飞到了九霄云外。
直到曲子接近尾声,我方才将思绪从云外拉了回来,轻轻地睁开眼睛,却被吓了一跳。
一个身着玄色织锦上衣、纁色下裳的男子站在了我的面前,腰间那条绯色织锦缎带上的四合如意团云,格外耀眼,余光里两侧的妃嫔和宫女统统已是跪着的了。
隐约已猜到此刻站在面前的人是谁,瞬间有些惊慌失措,竟不敢抬头去看他。
此时,太王太后悦声赞道:“好,好,好。不愧是筠公的弟子,那琴弦已与你的手指融为一体了,出神入化,意境也入木三分,哀家都被你的琴声给迷住了!难得王上今日也有空来寿康宫见哀家,狐玺,还不快快见过王上!”
我还没反应过来,众妃嫔已齐声道:“臣妾参见王上!”
“免礼。”那声音跟白日里听到的一模一样,低沉浑厚,一股子冷飕飕的威严,即使只说两个字也挥之不去。
真的是东方甫尹,他怎么来了?莫非白天误闯福安阁,被人认了出来?这下糟了,万一被问及此事,该如何是好?
于是,微微低着头,从琴凳上站起来,退到一侧,跪下来施礼,恭声道:“狐玺参见王上。”
只听他冷冷道:“你方才弹得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
未听到“免礼”二字,我不得不继续跪在那里,不知为何,当我心心念念、恨之入骨、做梦都想杀了的人,就这么突然站在了我面前,仅离我一臂之遥的时候,我竟是不敢抬头的。
只得冷冷回应道:“回王上,这首曲子是我师父筠公的遗作,名叫《飞山问月》。”
“乐圣?师父?” 他冷笑道,那口气轻蔑极了,仿佛是质疑我。
“正是。”我依旧冷冷道,始终未看他一眼。
“抬起头来。”他又冷冷道。
此时,感觉整个人都有点恍惚了,身子轻飘飘的,好像沉溺在一片花海里,软绵绵的要往下陷去似得。
也不知怎地,忽然来了胆子,故意堆出满脸的笑容,扬了扬脸,歪着脑袋,极尽夸张地表情,学着翎王妃的口气应了声:“诺。”
接着便听到堂上一阵哄笑声,两侧的宫人们也都跟着掩口葫芦。
我不以为然,胆子越发大了起来,索性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若不是甘棠赶紧上前扶了我一把,怕是差点要撞倒在他身上了。
我醉眼朦胧地站在东方甫尹的面前,一把推开了甘棠,袖子轻轻一甩,两只手背在身后,歪着脑袋,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
剑眉星目,顶高额宽,鼻挺唇薄,身形挺拔健硕。
恍惚觉得这张脸像是从前在哪里见过一般。
可此前,我从未离开过西虬,又怎会见过他?
此刻,不由自主地想起东方甫贤那张俊美如妖孽的脸,倒是有几分相似,只是与之相较,东方甫尹整个人显得更为刚硬、深沉罢了。
借着酒劲,我故意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看,将脸凑到他面前,只有一个拳头的距离,他微微皱了皱眉,十分不屑地将头转向了一边。
我心下是有些故意放肆着,大概整个人的仪态已形状全无,却仍旧顽皮地笑着说:“你不就是想看看我到底长什么样子吗?难道世上也有王上不敢看的人吗?”
原本只是故意逗他一番,谁知他忽然将头转了过来,四目相对的瞬间,反倒是我,像是被他锋利的目光给刺中,心慌意乱六神无主起来。
不知怎地脚下突然一软,整个身子仿佛失去了重心,禁不住往前倒去。他反应极快,身子往旁边一闪,我本以为自己要摔倒在地了,谁知一只手从后面紧紧地拉住了我的胳膊。
两颊翻起一阵滚烫,我赶紧站好,下意识地赶紧抽回了被他抓住的那只胳膊。
甘棠见状连忙走上前来搀着我,我仍极力假装镇定自持,笑盈盈看着他的脸,回应他的不屑一顾。
入幽那日他那般轻薄于我,我原以为自己并不在意,可今日此番醉酒,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并非如自己想象中那般丝毫不介怀。想来,我从未被人在众目睽睽之下那般戏弄过。
他神色没有一丝变化,却忽然愠声道:“酒后如此神形颠倒,成何体统。”
四下里瞬间鸦雀无声,众妃嫔纷纷跪了下来。
太王太后端坐在堂上一言未发,面色从容地看着这一切。
倒是翎王妃先开了口,娇声道:“王上息怒。狐玺妹妹方才不过饮了四杯酒而已,这酒令是玲珑兴起的,可玲珑并不知妹妹她不擅饮酒,刚才若不是玲珑拦着狐玺妹妹,让她以曲代酒,怕是此时更加出格了。说起来都是玲珑的错,还请王上责罚玲珑。”
信口雌黄,好一个落井下石。
看来我的直觉并没有错,这翎王妃平日里怕是嚣张惯了,无人敢与她计较,她是明着要与我过不去。
“翎王妃何错之有?”东方甫尹扬声道,冷冷地盯着我看,两颗幽深的眸子似乎要将我吞没。
只不知为何,那冷凝的目光似乎渐渐温热起来,令我恍惚间有些不知所措,眼神只得躲闪着看向别处。
此时,太王太后坐在堂上,缓缓温声道:“看来今日是哀家的错了。”
那东方甫尹转过身去,面向太王太后,缓缓施了一礼,神色仍旧没有丝毫变化,冷冷道:“孙儿不敢!太王太后日夜为国操劳,还要为寡人的后宫费心,孙儿感激不及,又怎敢忤逆,岂有反过来责怨太王太后的道理。”
只见太王太后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接着便神色平静道:“王上言重了。你是大幽的王上,这大幽江山万民可都是你来做主,王上可要时刻摆正自己的位置啊。今日碰巧哀家在此设宴,请了几位嫔妃到落梅轩来陪我用膳,她们一时高兴,便行起酒令,多喝了几杯而已,这行酒令之事也是哀家准许的。她们在哀家这里都是些孩子罢了,平日里个个都那么拘着,哀家是想让她们稍稍放松一下,相互之间增进情谊。毕竟,这后宫和睦稳定,王上才能专心于前朝之事。你平日甚少到寿康宫来,今日忽然来此,哀家十分意外,并不曾想过会让王上见到此番情景。”
太王太后不过浅浅淡淡一番话,却让人感到其中的分量不轻,不愧是当年才貌出众、文武双全、名扬四海的女中英豪。
想来,这凄寂的深宫里,太王太后一生没有子嗣,却能得幽昭文王独宠三十年不衰。幽昭文王死后,她又将在赵国当人质的东方懿仁召回,过继到自己膝下,她手握兵权,并助东方懿仁登上了王位。东方懿仁去世后,东方甫尹便继承了王位。可直到今日,朝野内外,太王太后的权势地位却仍旧不可轻易撼动。
“太王太后说的是,孙儿谨遵太王太后教诲。”东方甫尹恭声道,便不再做声。
太王太后转而命令我道:“狐玺,还不快快向王上请罪!”
我看着那东方甫尹,面上带着浅浅笑意,缓缓跪下身来,有气无力道:“狐玺不胜酒力,酒后失态,殿前失仪,不小心冲撞了王上,还请王上责罚。”
“知道自己不胜酒力,还要与众人行酒令,这叫不自量力。”东方甫尹一字一句地说着,口气仍是轻蔑至极。
他冷冷地白了我一眼,接着道:“罚你即刻回和鸣殿闭门思过,没有寡人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再踏入和鸣殿半步。还有,你方才弹得那首曲子,若无寡人准许,以后也不准再弹。”
连弹一首曲子也要经过他东方甫尹的准许?这是哪门子的命令,好生奇怪。看来,这幽王的性子还真如传闻中所说专横乖张,简直叫人摸不着头脑。
“诺。谢王上宽恕,狐玺谨遵王命。”我仰起头,嘴角拼命漾起一丝笑容,佯装恭敬地说道。
此时此刻,酒意似乎醒了一半,我再次仰起头看着他,仍觉得那张脸似乎是见过的。
他转过身去,朝着太王太后施礼,仍是那一副冷凝的面孔,毫无神色地正声道:“太王太后,那孙儿就先告退了,改日再来给您请安。”
“去吧。王上终日政务繁忙,无事可不必往哀家这儿跑,哀家向来不计较这些。只要王上能够勤政爱民,造福天下百姓,为苍生社稷着想,哀家这把老骨头就算哪天没了,也可对大幽诸位先王有交代了。”
“孙儿谢太王太后,告辞。”
看着东方甫尹离去的背影,我心中仍旧充满了困惑。
从前,会不会真的见过他?
幽王离开了寿康宫之后,大家似乎也没了兴致,见晚膳也已用的差不多,便一一向太王太后告退,各自回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