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白日里睡反了觉,自是左右不成眠。扭头看了一眼昨日他睡过的床榻,唤落英进来全部收拾了整齐。
落英问:“王妃即将就寝,被褥是否也要折叠么?”
“唔,收了吧,我歇在觉着闷得慌,就还歇在这侧榻上。侧榻临窗,半躺在这儿,偶尔还可开了小窗透口气。”
落英应声收拾齐整,又撤去芙蓉侧榻上的案几,熄了所有的灯,只留下一盏残烛影影绰绰,便悄悄退下。
虽无半分睡意,却感到乏到极致,我脱了鞋子半躺着,将被褥半折,掩在膝上。在黑夜包裹下的烛光,将我的侧影裁成了一张单薄的窗花,映在那窗棂上,摇摇晃晃,忽明忽暗。
往事如同碎裂的瓦砾,一片一片尖锐地割扯着我的每一寸肌肤,令我毫无反抗之力,忍受着剧烈的疼痛,任凭那碎片将我切割到血肉模糊。
父王浑身是血、惨不忍睹地死去,母后悲痛欲绝地离世,叔母不明不白地突然病逝,太子冒险为我救下了臧儿……往日里的欢笑、泪水、痛苦与忧愁,皆在我脑海中来回浮现。
东方甫尹到底想把我怎样?待事情结束之后,他会不会杀了我?李衮来幽并没来见我,却又让李美人前来示好,这是为何?太王太后将每个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如今得知我已承宠,不知又会拿我做些什么?无缪对我杀心已定,他与太后的不堪定是东方甫尹的心头刺,要怎样才能除掉无缪这个祸患?
不知何时起,这些已成了我每日必修。
父王当年不顾群臣反对,为母后一人废了六宫,即便膝下无子,也不曾冷淡母后一时半刻,只对前朝权臣多有耳闻,未染半分宫闱机关。父母离世后,叔父叔母对我也算是极尽宠爱,只得益于叔父的后宫三千,我才算是见识了几年宫闱种种琐碎算计。
只是从前无论如何,尚有叔母荫庇在侧,也无需为太多事情伤筋动脑,不曾如今时今日这般,步步惊心,时时计算。
父母何曾教我如此?叔父叔母何曾教我如此?太子傅何曾教我如此?他们向来只会教我对人间温柔贤良似水,对苍生存善慈悲似日,对世事聪慧明智似月,对琐碎逍遥洒脱似风。
可我如今已做不回那个住在茂兰殿里,每日除了吃喝玩乐,便只知听学温书的天泽公主。我是幽王的元妃,是太王太后最想利用的棋子,是后宫妃嫔争风吃醋的对象,是前朝大臣时刻提防的王后备选人,或是他人想要除掉的障碍……我这个人对他们来说并不重要,只是我的存在令他们时而焦虑。
我侧转过半个身子,却瞧见那残烛即将燃尽,烛心的火捻正发出呲呲啵啵的声响。渐渐地,四周陷入了无边的黑暗,我闭上了眼睛,任凭思绪在黑暗中蔓延。
翌日一大早,梳洗停当,玉宛随我前去寿康宫给太王太后请安。
寿康宫内外一如往常,植翠花草依旧繁茂,陈设简朴精致,甚至连空气都是洁净而庄重的,到处都是不着痕迹的尊贵与持重。
云姑亲自出来迎着,见我时满目含笑,似有不同于往日的亲切。
“奴才奉太王太后之命恭迎元妃。”
见云姑朝我施了跪拜的大礼,我浅笑道:“姑姑快请起。”
云姑是宫中正一品宫女,又是太王太后的贴身掌事,本可不必朝我行跪拜大礼。是芣苢,或许她是因为芣苢才待我如此吧。
云姑恭敬道:“谢元妃。元妃今日来的正是时候,前些日子,太王太后染了风寒,刚好转了些,这才有些精神见客。元妃请随奴婢来,太王太后此刻正在内殿歇着。”
我笑道:“有劳姑姑。”
听到云姑说太王太后染了风寒,我不禁想起了“凝息香”一事,今日竟未见到红叶的身影。
进了内殿,凝息香的气息猛烈地袭击了我的嗅觉,心中忐忑不已,却见那香炉并未有香流出。 太王太后素爱在头风发作或是就寝时用上凝息香,想来是每日焚之,残留在殿内的气息挥之不去。
见太王太后背对着我侧躺在那六角软塌上,云姑轻轻地走到太王太后跟前,伏在她身旁,轻声道:“太王太后,元妃来了。”
我规规矩矩地跪下来,伏在地上叩拜道:“拜见太王太后,给太王太后请安,愿太王太后长生无极。”
半晌,听到她微微有些嘶哑的声音,缓缓道:“天冷,地上寒凉,元妃快免礼吧。”
“诺。谢太王太后。”
我应着声,玉宛上前搀了我起身。此时,云姑也已搀了太王太后坐起身来。
见她穿戴仍是整齐如常,只用指甲轻拢了拢额鬓。这些日子未见,许是因着生病的缘故,她似乎比从前憔悴了些,鬓边已隐约可见一缕银丝。
太王太后端坐着,眉眼处洋溢着慈爱的微笑,吩咐道:“来人,给元妃赐座。”
太王太后虽是病着笑着,却仍有一种叫人不敢越界的威严,仿佛高悬的日头,即使阳光照在你周身,仍令人不能直视。
我恭声道:“谢太王太后。臣妾方才求见时听云姑说,太王太后前些日子染了风寒,臣妾未能及时来探望太王太后,还请太王太后恕罪。”
此时两个红衣宫女已挪了椅子过来,我缓缓坐了下来,听见太王太后轻轻唔了一声,叹道:“不碍事。哀家年岁大了,免不了有个病啊灾啊的。若不是老天过分眷顾,哀家这把老骨头本早该交代了。”
此刻仍不见红叶,红叶是近身侍女,太王太后起居皆要由她来照顾,为何今日不见踪影?
我微笑着柔声道:“太王太后风姿一如当年,身子骨一向硬朗,近来天严寒,早晚结冰,午间日头又暖,太王太后难免会染了风寒。还请太王太后宽心,心情好了,这病自然也就去了。”
“嗯。元妃最会说话,很会讨哀家欢心,哀家就假装信了你这话,心情好了,病自然就好!”太王太后说罢,呵呵笑了起来。
“臣妾不敢欺瞒太王太后,臣妾所言句句都是实话。”
“好,好!哀家巴不得你说的都是真的,想当年哀家也有过花儿一样的年纪,如今瞧见你们这些孙儿辈个个都出落成了大人,整日在跟前儿这么来来回回,才觉着时间飞逝,这一生就这么要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