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甫尹携我从望风台下来,一同乘辇车回了福安阁。
甫尹丝毫不避讳四周的宫人们,携了我的手一刻也不曾松开,我虽不得不承认自己是贪恋这样的感觉,却还是怀揣了一丝丝的不安。叔父托使臣送到我手上的那把琴,更像是一把锤子在时刻敲打着我的心。
直到入了内殿,宫人们上前,分别为甫尹和我脱去了外衣,便全都退了出去。
内殿里暖如春上,宫人们已备好了一切,三面宽大的紫檀木框屏风隔出了一个小小的空间,沐浴所用之物皆放在了眼前,我对着那只木桶呆若木鸡。
我窘迫至极,红着脸低下了头,站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尴尬又奇怪的气氛笼罩在我和甫尹的周身,半晌,听他道:“已是四更初,我刚好要批阅奏章,此处有三面屏风遮挡,你沐浴之后,换好衣裳,早些休息吧。”
“嗯。”我仍是低着头,发出一个只有自己能听见的鼻音。
甫尹拿起一件家常罩衣穿在身上,缓缓走到我跟前,见他伸出了一只手,颤抖着抚过我的脸庞。此刻,我紧紧攥着的手心已微微出了汗,低着头闭上了眼睛,忽而,短暂的温热落在了我的额头上。待睁开眼时,已空无一人。
我长吁了一口气,瞬时百感交集。
犹豫着脱去衣衫,步步走近那只木桶,幽幽暖香袭来,仔细一看,竟有些许晒干的兰花,这是我从前在西虬宫中冬日里沐浴的习惯,把春上的兰花摘了洗净,晒干后封存起来,待到冬日沐浴之用。
可他是如何知道的?待水淹没了整个身体,隔着屏风,我抬眼望着不远处那个隐约伏在案前的身影,热气再次氤氲了眼眶。
他是帝君,我为妃嫔,云雨之事,床笫之欢,皆是内室之责。纵然我有一万个不愿,可他若真是强勉,我亦无由拒绝与反抗。然而,他从未那样待我。
我换好了衣衫,拿着干巾仔细地擦拭着如瀑长发。
再回身时,看见那个身影似乎正看着屏风内的我,就这样,两人隔着屏风四目相对良久。
直到我还是没忍住内心的疑问,先开了口:“你怎知我有这个习惯?”
他轻咳了两声,道:“寡人此次派使臣去西虬,是为了说服西虬国君与大幽联手攻打夔国,也顺便让他打听了你从前都有哪些习惯。”
隔着屏风,望着甫尹的身形,泪水已模糊了双眼,缓了缓,轻声道:“你不恨我了么?”
他并未答我,顿了顿,只道:“你说呢?”
我亦未作回答,良久,他也问我:“你不恨我了么?”
我怔了怔,沉默不语。
许久,却听他温声道:“方才见你擦拭头发的侧影,寡人以为,所谓美人如玉,当如卿卿。睡吧。”
我一时语塞,脸颊上一阵滚烫,但见他已低下头去继续批阅奏章。
接着,便有宫人进来,撤去了那屏风及木桶。方才那模糊的影子,此刻已清晰地出现在眼前。
我静静地站在那里,凝望他半晌,见他并未抬头,便悄悄走到床边,吹灭了床头的灯盏,躺了下来。
只是,不知怎地,我躺在床上竟久久难以入睡,时不时侧过身来,看着不远处正伏案批阅奏章的甫尹,灯影晃动之下,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令人心下不由生出疼惜。
不知何时,好容易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却又被门外内监的通传声给吵醒了。
半梦半醒之间,听到甫尹压着声音,不耐烦地呵斥道:“都不会小点动静,什么事!”
那内监慌慌上前,见甫尹穿着家常衣裳伏在案前批阅奏章,自是明白甫尹是在责备他惊扰了我休息,吓得头也不敢抬,低声道:“启禀王上,李廷尉求见。”
“知道了。”
甫尹沉沉一句,悻悻地丢下手中的奏章,起了身,来到床前。
我本已醒来,见他过来,便赶紧坐了起来。他沿床边坐了下来,将被子往我身上裹了裹,用手轻轻地拢去我额前的发丝,温声道:“吵到你了。若是睡得下,便再睡会儿。若是睡不下,便与我一同来。”
他此话既出,我如何还睡得下,只笑着摇摇头,便起了身,齐齐整整地穿了身家常衣裳,随他一道出去了。
我原本也有打算见一见李衮,自上次李美人送来那颗稀世明珠,我就预感到我与李衮是必须得见上一面了,但不曾想竟是在这种情况下见到他。
赵二已候在外殿,朝宫人们使了个眼色,便一并退去了。我静静地站在甫尹身后,看着大步流星从门外进来的李衮,许久未见,瞬时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眼前的李衮已不是当年那个踌躇满志的西虬太子傅,而是大幽意气风发的李廷尉了。
他看见我时,显然是惊了一下,但随即叩拜在地,向甫尹行过礼之后,接着又俯身向我行礼,我笑笑,道:“恩师不必多礼,快快起身。”
“多谢元妃。”李衮恭谦之余,却有些神情闪烁,大约是没想到幽王会带我一道来外殿见他,看得出他颇有顾虑。
转而又面向甫尹,踟蹰道:“启禀王上,臣深夜求见圣驾,乃有要事禀报。”
甫尹严肃道:“李卿有事直说,无碍。”
李衮的目光从我身上扫过,迟疑般笑了笑,又迅速看向别处,道:“夔国国君已亲自下诏派冥虚子来幽,臣已遵照王命,将其安置在咸都城内的驿站,至于何时令他入宫觐见,还需王上定夺。”
“算那夔国国君识相,不过,他只怕是巴不得冥虚子尽快离开夔国才是,如此贤能之辈,在夔国竟无立锥之地,可见那夔国国君何等昏庸。既然冥虚子已经平安抵达咸都,那就劳烦李卿多多费心了,冥虚子乃我大幽的贵客,切莫怠慢了。”
“臣遵命,臣定当以至高的礼节待他为上宾。”
甫尹肃声道:“只是,你深夜进宫求见,就是为了这么一桩小事么?还是,李卿如今也学会跟寡人绕弯子了。”
见甫尹面色一沉,李衮赶紧俯身叩首在地,道:“微臣不敢。”说罢,便抬起头来,十分谨慎道:“左贤王近来与子允这帮宗室大臣往来甚密,臣还听说子允还在暗中与六国来往。”
“又是这帮宗室老贼!自寡人登基以来,若不是他们从中挑唆,离间我手足情谊,这些年来,甫贤何以待我至此?”甫尹十分气愤,他极力压抑着心中的怒火。
“王上息怒。依臣之见,左贤王是王上的亲弟弟,王上待他何等宽厚,他一向并无犯上之心,也未有不轨之举。只是,子允那帮宗室大臣实在狡诈,臣担心万一左贤王被他们蒙蔽……此事万万不可小觑,臣恐有异常,遂才一得了消息便赶紧进宫来,连夜求见。”
我望向甫尹,见他眉头紧锁,脸色铁青,唇齿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