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尹沉思片刻,并未直接作答,只眉头微蹙,道:“太后要迁居雍都。”
我不由得想起那夜,他顶着风雪从昭德宫一路跑到和鸣居,一进内殿便抱着我一言不发,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在我面前落泪。心头一紧,端持笑意,温声道:“太后许是一时兴起,想要去雍都散散心罢了。”
“我不了解母后。对她来说,我这个儿子似乎并不重要。”
“怎还同未及冠礼的小孩子一般?何苦要这样想。你是帝君,心中装的自然是江山社稷。可太后呢,前半生也算吃尽了苦头,虽至尊至贵,可说到底,却也是个普通的女子。”话至此,我便知自己不能再说下去,想起小顺说起安胎药一事,看着甫尹,不禁担忧起来。
他讪笑了笑,道:“你倒是善解人意,太后并不怎么待见你,可你竟也为太后说话。”
“王上想多了。太后虽不待见我,却也不曾对我施恶,这才是难得之处,说明太后是坦荡之人,王上可不就是随了太后的坦荡。”
甫尹看着我,温声道:“倒是我小瞧了你。”
“王上言重了。”
“我听赵二说,前阵子翎妃送了你好些贵重的东西,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那些东西件件都是珍奇玩意儿,翎妃说都是王上从前赏赐于她的。”
甫尹冷冷一笑,道:“她倒是不怕。”
我微微一怔,问道:“这是何意?”
“雪家这些年来屡屡立下战功,却因此自恃功高,又仗着有相邦做靠山,越发胆大妄为,贪污军饷,草菅人命,欺压百姓,手下的人无恶不作,以致西北一带民不聊生,从军中到民间,早已怨声载道。你从翎妃送你的那些东西里,挑几样合适的作为礼物送给太后,太后问起,你便如实回答。”
我心下已然明了,温声道:“臣妾记下了,明日便带着东西去给太后请安。只是这件事,如何算得上委屈我了?”
甫尹眉毛微微上扬了下,道:“你可别掉以轻心。太后若见了那些东西,若定会派人去暗查雪家这些年在外头都干的哪些事,一旦查清,太后就没理由再像从前那般护着相邦、护着雪家。这倒还需些时日,可翎妃若交代不清这些东西,太后定会查了宫里财物进出记录,依宫规处置她,依翎妃的性子,她定不会轻易就算了的,你心里好有个准备。”
“听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是有些怕,翎妃性子向来骄横,若是撒起泼来,我只怕还真不是她的对手。真是最毒不过男儿心,明知是这等后果,居然让我去做这个坏人。”我嗔怪着摇了摇头。
甫尹叹了口气,笑道:“这可是从一开始,你我之间便约定好了的,你算是与我同舟共济。好吧,今日我便许你一事,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许你一世周全。这回可放心了?”
见我低头不语,他便拉起我一只手,道:“来,寡人与你拉钩为盟。”
我呆呆看着那只与他的手交扣在一起的手,笑了笑,心情复杂极了。
风雪作停,满园新晴,我抬头望了望天空,天宇朗阔,日头有些刺眼。
转身回了内殿,唤了人来为我梳妆,择了素净的衣裳和簪子,却有意把馥云香的香膏在手腕上、耳鬓后多涂了几下,馥云香的香膏香气最是浓郁,我平日几乎是不用的。一旁的云夕见了,便好奇道:“主子今日这是怎么了?平日里最不爱用这些个香膏的,更别说用这么浓重的馥云香了,主子这是要去见王上吗?”
我笑笑,嗔怪道:“我擦了馥云香膏就得是去见王上啊?你这脑袋瓜子里,整天都在想些什么?好了,去把玉宛叫来吧。”
云夕吐了吐舌头,应声欢快地跑了出去。
玉宛一进来,许是也闻见了这香气,笑了笑,道:“王妃今日擦了馥云香膏?”
我笑道:“是的。外头雪景甚美,陪我出去走走,顺便去趟昭德宫吧。”
“诺。”
我想了想,又嘱咐道:“此番去看望太后,空着手左右是不合适的。去把翎妃上次赠我的那对翡翠柿子雕件带上,当作礼物带去送给太后。”
“诺。”
玉宛应着,转身出去,取了那四方锦盒上来。
我伸出手去摸了摸那一对寓意着“柿柿(事事)如意”的翡翠柿子雕件,笑笑:“想来我从前在西虬也自是见过无数奇珍异宝,凭这点眼力劲儿,也知道翎妃所赠的那些东西件件都不简单,若非王上所赠,还真是值得深思。”
“王妃所言极是。只是王妃为何突然要将这一对翡翠柿子雕件送给太后呢?”
“当然要送。你可知王上为何不肯答应封无缪为长信侯?”
“那无缪品行恶劣,又时常蛊惑太后,王上本就是看在太后的面子上才容他的。”
“是,但不完全是。”我笑着看了玉宛一眼,见她疑惑不解,继续道:“王上对太后至孝,虽说一个内侍不至于封侯,可区区一个长信侯,王上就当给他个虚位,也并非封不得。”
“看来王妃此去昭德宫,是有意想要帮太后为无缪促成此事?”
“你觉得呢?”
“奴婢不太明白,王妃为何帮一个险些害死自己的人?”
“我不是为了帮无缪,我是为了帮王上,也是帮我自己。”
玉宛疑惑道:“王妃这是何意?”
“你可还记得那日去福安阁的路上遇到了相邦?”
“奴婢当然记得,当日相邦与王妃交谈有些时候,奴婢一直担心相邦会对王妃不利。”
“你说的没错,他的确在威胁我。可是王上疑心重,他是谁都不信的。相邦吕回虽是王上的恩人,但更是王上一时动不得的心头刺。眼下相邦的势力遍布前朝后宫,几乎没人能与他并重,若要动一动这根心头刺,必须要依靠太后和太王太后各自的势力分化掉。王上平日倚重雪家,但也很难制裁雪家,若是太后肯出手,王上定会答应太后的请求。”
说罢,又想起甫尹提起太后时,那张如负气孩童般失落的脸庞,不自觉地笑了笑。
玉宛点点头,道:“可这无缪万一得了势,尽做些坏事,再来伤害王妃,可如何是好?”
“无缪左不过只是个内侍,封个长信侯,多出些俸禄、田地和宅子,已是他极大的造化,还想要什么?太后即使一时被他蒙蔽,也不会糊涂到让他得了便宜,还胡作非为。王上又岂会不知他是个贪得无厌的小人?何况我想借着这件事,给他们彼此寻个台阶下,让他们母子关系也缓和一些,让无缪消停下来。”
玉宛叹了叹,温婉地笑了笑,柔声道:“王妃分明是处处在替王上着想啊。”
“不过是为了大局着想,如今我与他的命运是绑在一起了,岂能不考虑的。”我声音渐低了下去,赶紧岔开话题,接着道:“那日在落梅宴上,翎妃献给太王太后的红珊瑚,已让我十分意外。按规定,那些从边戎缴获之物,当一应上缴国库才是。未经王上准许,怎能私自处理,且以个人之名献于太王太后?”
玉宛道:“想来,太王太后理应是知道的。只不过,雪家如今在朝野内外这般得势,又深得王上倚重,太王太后不过是碍着王上的颜面,睁一眼闭一只眼,故意装作不知罢了。再看那雪玲珑平日做派,方知雪家是不懂收敛的。可私底下,这雪家又是相邦吕回的羽翼,吕回又是太后的与王上的恩人。”
“说的正是。因此,这趟咱们必须得去。你可知我为何今日突然擦了这么浓的馥云香膏?”
“奴婢正是想不通此处,王妃素来不爱这些浓烈香膏。”
“那就更得随我走这一趟了,到时你便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