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卡有点头疼,吃了两片镇定药后感觉好多了,但还是不停地揉着脑门儿。
这终于是女王俱乐部苦尽甘来的一年了。
得意门生安菲娅拿了俄罗斯史上第一个花滑女单世界冠军,从小跟着自己的小弟子弗洛夏也拿了世青赛铜牌,刚转到自己门下的正值青春叛逆期的17岁的安德烈跟她闹了一整个赛季,最终还是拿到了世青赛金牌,准备升组了。
这一切让她名声大噪。
她费尽心思,把自己毕生精力投入在了俱乐部的花滑选手中,连自己的女儿都没照顾好,为的就是这一刻。
女儿从小便耳濡目染,不可救药地喜欢上了花样滑冰。可她深知女儿的天赋不算太高,这样的人在花滑界走下去有多辛苦,她自己比谁都知道。她当年也是因此停止了职业生涯,转战成为教练的。
为了不让女儿重蹈覆辙,她禁止了女儿练习花样滑冰。女儿跟她虽在同一屋檐下,却形同陌路,最终独自出国读设计专业了。丈夫也嫌弃她性格过于强势,性格过于偏激,最终离她而去。
她几乎快要一无所有的时候,她的毕生心血,女王俱乐部终于迎来了成功。
可是这过程实在太累,太辛苦了。运动员们遭罪,她也好不到哪儿去。走到这一步,自己当年最期盼的一步,她现在也说不清楚到底值不值得。
忙碌了这么久,一下子松懈下来,头便疼得不行。维卡只得吃点药玩玩手机,分散一下注意力。
还好,尽管安菲娅在记者面前出言不逊,但好在她刚成为俄罗斯的功臣,网上对她的言论评价依然是一片叫好。
“安菲娅是对的。花样滑冰不是花样跳冰,运动员们一味地追求高难度跳跃是不对的。”
“很多选手,练成了高难度跳跃,牺牲的就是华丽的步伐和难度链接,整个节目好像只是为了跳跃而服务,空洞得不行,除了跳跃毫无亮点。这不是我们想看的花样滑冰。”
“安菲娅的节目是我见过最美丽的节目。她的滑行如流水般流畅丝滑,她的旋转如同八音盒里上了发条的小人儿一样稳定,快速,并且柔韧度惊人。她这样的才配叫冠军,而不是那些跳跳虎!”
……
尽管偶尔还是会出现一两个质疑的声音,比如:
“难道追求高难度的选手们有错吗?”
“艺术性选手和技术性选手都是好选手,我们也不能偏爱艺术性选手而去抨击技术性选手背后的付出。”
“美是多元化的。安菲娅,你的节目确实非常美,但是你也不能否认,高难度的跳跃也是美丽的。”
不过大部分网友和舆论都是站在安菲娅这边的。
维卡满意地收起了手机,感觉头疼都好了一些。
对于安菲娅的观点,她不赞同也不否定。这是她一贯的作风。
她不在意选手们怎么想,只要他们坚持自己的理念能拿冠军,那就是好选手。
冰面上漂浮着寒冷的空气,选手们的冰鞋在冰场各个角落响起“刷刷”的声音,再配上偶尔跳跃点冰,落冰的声音,像是交响乐一般。
赛季的最后一场比赛:世锦赛刚结束,正是休赛季。运动员们应该都享受着难得的休息日才对。
然而在一向以魔鬼训练强度闻名的女王俱乐部里,放假,意味着退役。
“压刃——跳!后内点冰三周跳接后外点冰三周跳!”
“啪”地一声,弗洛夏摔倒在了地上。
“怎么回事!”维卡气急败坏地滑向弗洛夏,“明明第一个后内三周跳落冰非常好,第二个连跳明明能接上的!怎么摔了?还存周?”
弗洛夏有些慌乱地拍了拍腿上的冰屑:“我……我不知道,刚刚犹豫了一下,可能有点害怕……”
“啪”地一声,维卡二话不说给了弗洛夏一巴掌。
弗洛夏不敢皱眉,更不敢用手去捂火辣辣的脸,只能局促地背着手,低着头默默听训。
周围的选手们都习以为常,严师出高徒。他们每个人都是这么过来的,这是每天最家常便饭的场景了,无人在意,大家都进行着自己的训练。只有安菲娅闻声停了下来,微微有些皱眉。
“怕?”维卡怒目圆睁,“怕你就永远无法练成高级三周连跳!你就永远不能出人头地!”
弗洛夏慌忙点头。
维卡下巴紧绷,恶狠狠道:“你是不是只会点头?”
弗洛夏赶紧抬头,解释道:“不是的,我会做到的……”
维卡一见她这副唯唯诺诺的模样,一把抓住弗洛夏的衣领,扯住她就往冰场外拖:
“怕你就给我滚回你那索契的乡下老家去!滚回那愚蠢的大高加索山脉当导游去吧!滚出女王俱乐部!滚出圣彼得堡!”
“不!我不回去!您别赶我走!”
弗洛夏被吓得惊声尖叫,慌忙地用手挣脱着。可13岁的她小小的身躯根本无法跟维卡接近一米八的大个子相比,只得尖叫着被维卡拖着在地上走。
“你不是怕吗?胆子小当什么运动员!抱着你那世青赛铜牌的遮羞布啃一辈子吧!”
“我不怕了,我不怕了……”
弗洛夏哭了出来。
“三周连跳都做不好!教了这么长时间了,没天赋的蠢货趁早滚回家生孩子去!”
“我不生孩子……我要拿冠军!我要拿冠军!”
弗洛夏被吓得失声痛哭,绝望地扒着冰场的挡板,可是挡板过于光滑,根本就抓不住。
一旁的旋转教练和滑行教练欲言又止,似乎觉得这对于一个13岁的孩子太过于残忍。但是他们见过太多的女王俱乐部的孩子们,能取得成就的孩子们都是被这样对待过来的,包括刚拿冠军的安菲娅和安德烈,没有人可以有特权。
只不过安德烈那次气得跟维卡打起来了罢了。安德烈年龄还小,身高没有维卡这个女巨人高,但毕竟男性力量的先天优势,维卡还是被他揍了一拳,差点被劝退,后来还是被维卡给留了下来。
听到弗洛夏声嘶力竭地“我要拿冠军!”,维卡的手微微松了下来。
“教练。”安菲娅滑了过来。弗洛夏哭着求助地望向师姐,而安菲娅根本没看她。
“干什么?”维卡正在气头上,对安菲娅的态度依然恶劣,“现在别给我来师姐妹情深那套,你敢求情,你也给我去绕冰场滑一百圈。”
安菲娅冷笑:“我才不会求情呢。”
弗洛夏嘴唇微微颤抖,望着安菲娅。
“那你来干什么?”维卡松开了弗洛夏,弗洛夏一下没坐稳,倒在了冰面上。
“我只是想说……”安菲娅双手抱胸,“这个年龄就让她练高级三周,您是不是被其他选手给逼急了啊?害怕自己的金牌教练名声被超越?迫不及待地抱住弗洛夏这根儿稍微有点儿跳跃天赋的稻草,让她给您争光?”
维卡也双手抱胸,俯视着安菲娅,眼神里写满了警告:
“我警告你,不要以为你拿了世界冠军就可以跟我说话不注重上下级别了。”
“我不敢。”安菲娅压低了音量,靠近维卡的耳边,义正言辞,道,“我只是想提醒您,您现在是在提前消耗运动员的运动性命。或许对于你来说,女王俱乐部的运动员们只是你通往成功的棋子,但是对于运动员们来说,这是他们一辈子的事情。你现在急于求成,逼着这么小的选手练这么高难度的跳跃,以后成年了被反噬的只会是他们。”
维卡冷笑道:“为事业拼命,为事业牺牲,这是你们当运动员的本就该做好的心理准备。这是弗洛夏自愿练习的,就算以后被反噬也是她自己选择的结果,与我无关。想要成功,就得不要命!”
安菲娅显然无法认同维卡的歪理,正想争辩什么,维卡继续道:
“你目光短浅,练不成高级三周连跳,就别来干扰我让你的师妹们练高级三周连跳。”
安菲娅脸色有些难看,气极反笑:
“看来是拿了世界冠军的我对你来说利用价值已经完了。你也觉得我以后没办法跟那些‘跳跳虎’竞争了吧?所以就开始想着抛弃我了,以前明明支持我的观点,现在竟然说我目光短浅?”
维卡严肃道:“我从来没支持过任何人的观点。”
安菲娅的眼神里充满了不解与震惊。
维卡一字一顿,铿锵有力:“我只支持冠军的观点。”
“呵。”安菲娅那万年冰山的高傲的脸庞终于出现了裂痕,“怪不得你家人都要离开你。你还真是和你丈夫说的一样。”
安菲娅话一出,维卡的脸一下就垮了下去。
“冷血,自私,无情……”
话音未落,“啪”地一声,巴掌落到了安菲娅的脸上。弗洛夏被吓得一抖。
“你给我去罚滑——”
“100圈。知道了。你也只会这招了。”
安菲娅面不改色,转头就开始绕着挡板滑行。
弗洛夏心疼地望着安菲娅。
晚上,休息室。
弗洛夏正一个人随意地坐在椅子上,脱了鞋,把脚也踩在了椅子上,慢慢地用绷带缠着腿上的伤。
下午那场风波后,弗洛夏被维卡留到了最后,一直不停地练习着高级三周连跳,不停地摔着。直到最后嘴唇发白差点儿晕倒,维卡才放她走,还给了她两支葡萄糖。
门被推开了,以前维卡天天教训他们不要把脚放在休息室的椅子上,弗洛夏连忙慌张地将腿放下来,结果一个没站稳,摔在了地上。
“哎——”
弗洛夏疼得龇牙咧嘴的,揉了揉生疼的腿和屁股,把着椅子站了起来,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师姐?”
安菲娅没说话,也没理会弗洛夏,连头都没点一下,自顾自地开始换衣服。
弗洛夏自讨没趣,继续低头擦着伤,时不时地瞟两眼儿安菲娅。
安菲娅好像是才滑完一百圈,看起来也精疲力竭的,浑身大汗,嘴皮发白。
弗洛夏赶紧环顾四周,想找到刚刚维卡给自己的葡萄糖,给现在正需要补充糖分的师姐。然而突然想起,已经被她喝完了。
“啊——”弗洛夏懊恼地一拍脑门儿。
“怎么?头摔傻了?”
弗洛夏一睁眼,发现安菲娅靠在更衣柜前,一脸冷漠地看着她。
“额,没有……”弗洛夏有些尴尬地笑着。
“接着。”安菲娅二话不说,扔过来两瓶东西,弗洛夏慌忙接住。
“这是什么?”
“你不识字?”
“……”弗洛夏只得自己拿着看,笨拙地拼着俄语,“制……痂……嗯……”
安菲娅翻了个白眼:“制痂酊喷雾剂,还真是个文盲。”
“哈哈……”弗洛夏像个傻孩子似的,不好意思地笑笑。
“另外那瓶是吲哚美辛巴布膏。免得你又不识字,我就直接说了。”
“哇……”弗洛夏一看瓶上的牌子,“这药好贵啊!我都不舍得买!只有俱乐部出钱去疗伤的时候我才敢用这么贵的药。”
安菲娅耸耸肩,什么都没说。
“谢谢师姐借给我用!”
弗洛夏乐呵呵的,像是捡到了惊天大便宜。
“不是借给你的。”
“啊?”弗洛夏一惊,慢慢放下了扭开药盖的手。
“送给你的。新药。”安菲娅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背上了包,准备走。
“什么!”弗洛夏兴奋地一站起来,“哎!”又差点儿摔倒了。
“你是小丑吗?惊叫不断的。”安菲娅嫌弃地回头。
“没有没有,太兴奋啦……”弗洛夏“嘿嘿”笑着。
“有什么好兴奋的。”安菲娅难以理解,“哦对了,先用制痂酊消炎,再用吲哚美辛巴布。记住了吗?”
“嗯!”弗洛夏捣蒜似的点头,嘴里喃喃道,“师姐真有钱……”
“我讨厌别人这样说。”安菲娅回过头,皱眉道。
“噢……”
弗洛夏做了个手拉上嘴巴拉链儿的动作,心里酸酸地想:
这世界上居然还有人讨厌说自己有钱的。这或许就是有钱人的烦恼吧。
“你的钱呢?”安菲娅双手抱胸,问道。
“啊?什么钱?”
安菲娅扬着下巴:
“你青年组大奖赛分站赛总决赛还有世青赛都拿了前三的名次,奖金也不少吧?去掉组里分成之类的,到你手上的也不少,怎么连好点的药都不舍得买?钱都花去养男人了?”
弗洛夏面红耳赤,赶紧道:“我年龄还小,养什么男人……”
“那花到哪里去了?”
弗洛夏有点局促地捏捏自己的手指,低着头眨眨眼睛,犹豫道:
“我妈妈为了养我滑冰,把老家的房子卖了,带着弟弟来了圣彼得堡陪我。圣彼得堡房租太贵,我妈妈有一只手也不是很方便,工作能力有限,外加上我弟弟还要读书,以后他还要上大学也需要钱,要为他存学费……”
安菲娅皱了皱眉:“那你爸爸呢?”
“我们家是单亲家庭……”
安菲娅脸色有些尴尬,马上眨了眨眼,调整了一下表情:
“你弟弟的事为什么也要丢给你管?你挣的钱不仅要养你,补贴你妈妈,还要养你弟弟?既然现在这么困难就别给他存以后读大学的钱啊。你不也要上大学的吗?”
弗洛夏摇了摇头:“我是运动员,还拿了比较好的名次,以后上大学学费应该可以免除的。我弟弟不一样……反正我们是一家人,需要互相帮助的。”
安菲娅无奈地摇了摇头:
“那你有没有想过,你现在就受了这么多伤,练这么难的跳跃,万一受了重伤,把身体练废了,不能比赛了怎么办?你的职业生涯能开玩笑吗?”
弗洛夏抬头,盯着安菲娅,眼里充满拿了希望:
“没关系,只要坚持到成年组就好了。成年组奖金多,比赛机会也多,还能参加冰演赚钱。如果我有幸能去奥运会,还能得到更多的奖金……”
说着说着,弗洛夏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
“虽然我肯定没有你这么厉害,也没你这么有天赋,但是我会努力到让我的比赛奖金能养活我们一家的。”
安菲娅的眼神有些复杂。
她的家族,是一个庞大的家族。她有很多兄弟姐妹,有亲生的,有堂兄堂姐,有表兄表姐,她的各种亲戚也很多。但是所有人,都没有因为钱而担忧过后路。因为她出生于这个国家最出名的几个石油家族之一,她的人生根本不需要努力便能到达顶峰。
她选择滑冰,或许是因为她喜欢。
也或许只是因为她想逃离那个家族暗波涌动的巨额财产纷争,用自己的钱养活自己。
安菲娅叹了口气:
“那你有没有想过,奥运之后呢?怎么办?你的身体支撑不了你再往以后走了,一辈子那么长,怎么办?你不可能靠奖金吃一辈子的。”
弗洛夏无所谓地笑笑:“那时候去参加冰演就好了啊。就算那时候把腿给练废了,不能跳跃,但是基础滑行还是可以的,去参加级别不是那么高的小众冰演,能养活自己就好了。”
一个13岁的孩子,正是做梦的年纪。这样年纪的女孩却说出“把腿练废”“养活自己”这样的话,安菲娅只觉得悲哀。
“其实你的事跟我毫无关系。”
见弗洛夏眼神里难以掩饰的悲伤,安菲娅又道:
“但是我还是想警告你,你如果只是为了养家而当运动员——是永远不可能成功的。”
说出这样的话,安菲娅的心里也是有些惶恐不安的。
嘴上教导着师妹,说她滑冰的目的不纯粹,自己有能有多纯粹呢?自己对滑冰的热爱,有几分是发自真心,又有几分是为了逃避家庭呢?
“不仅是为了养家。”
“什么?”
“不仅是为了养家。”弗洛夏语气坚定道,“我也热爱花样滑冰,所以我会不惜一切提高自己的。”
“那你就由着维卡这么糟蹋你的身体?”安菲娅气不打一处来。
“我告诉你。”安菲娅三步并作两步,大步流星地走到弗洛夏面前,俯视着她。
弗洛夏只觉得气势逼人,忍不住往后退了两步。
“维卡只是在利用人罢了。”安菲娅咄咄逼人道,“你,我,安德烈。都是她利用的工具。她只是想紧跟如今的高难度跳跃潮流,把你们培养成跳跃机器而已!至于你们后面的职业生涯,她才不管!她只看重眼前的利益!”
安菲娅喘着粗气,闭上眼睛,后退了两步,深呼吸道:
“与其说她是个教练……不如说,她是个商人。”
弗洛夏怔住了,安菲娅也不说话,两人互相沉默着。
半晌,弗洛夏开口了:“那能有什么办法呢?”
“什么?”
弗洛夏望着安菲娅苦笑道:
“那能有什么办法呢?”
安菲娅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弗洛夏的语气里有着13岁根本不应该出现的悲哀:
“我家里只有我了。我也不像你这样有天赋。我的韧带很差,无法做你那样的‘烛台式’贝尔曼旋转,连做稍微简单一些的普通的‘水滴状’贝尔曼旋转都很费力,更别提燕式之类的动作了。我只能练习跳跃。”
安菲娅摇摇头,还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知道,你一直很反对将花样滑冰变成花样跳冰。我也这样认为,花样滑冰最重要的是美,而不是跳。可是现实就是跳跃分值很高。既然我无法做到像你这样用艺术分力挽狂澜夺冠,我就只能拼命攻克技术分。”
“当然,我也不如中国那个比我还小一点就能跳3A的天生的跳跃天才比,当然,她不仅跳跃是天才,她艺术性也很好。我什么都比不上别人,我能有的就只有努力了。”
“既然跳不出3A,那我就尽量跳出高难度的高级的三周连跳。再利用我的体力优势,在自由滑中放入两个高级三周连跳,再尽可能地把所有跳跃放在后半段加分。我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安菲娅没有想过,平日里最听话,最不反抗,被队员们都称作“行为规范标兵”的弗洛夏,会对自己的努力方向这么清晰,计划这么周全。
弗洛夏望着安菲娅,微微道:
“有些跳跃机器,并不是自己想成为跳跃机器的。只是他们必须成为。”
安菲娅深深地凝望着弗洛夏:
“那你以后的职业生涯呢?你不要命了?”
弗洛夏有着同龄人难以企及的成熟,笃定地说道:
“我不要命,我要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