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一十九 梦里亦我不分明
江酌2020-01-19 10:4319,717

  十里烟花雾朦胧,盼得此生与君共。

  ——

  “起轿……”

  随司仪一声高喊,锣鼓喜乐一路奏鸣,其间夹着无数议论的人声,两旁路人看戏般的目光如有实质,隔着花轿和大红的喜帕,仿佛要灼伤我的眼晴。

  我不喜红色,更不喜立于众人中间,这是自小便有的毛病,也只有那个人会纵着我。

  自然,他亦不会为我披上大红的喜服,在众人观望之下将我迎入门府。

  “小姐,这迎亲的仪仗当绕骧城走上半日,您若是累了,不妨在轿中稍作休息。”耳边传来细微的声响,平淡古板毫无起伏,是父亲安排在我身边近身服侍的秋儿。

  我知晓此人惯会听命行事,所作所为从无真情实意,以往他常说这样的人最是忠心,如今这样“忠心”的人到了我的身边,恐怕也就起到了一个眼线的作用。

  我闭上双目,并没有回她。

  对这样的一个人,回与不回皆是没有什么差别。

  襄王世子与左相之女结亲,不说昭告天下,至少也要受骧城的子民跪拜,于是果真如果秋儿所说,这轿子被抬着绕了半日,大抵是为显襄王领地之广阔。

  “还有多久?”我听着外边儿奏乐的声音都轻了不少,却丝毫没有要停下的征兆,心里忽而有些不耐。

  我就像一个将被问斩的囚犯,被镣铐锁在囚车里,缓缓游行示众。

  “就快了。”秋儿回我。

  就快了……

  我想起不久之前,他将我从叛军手中救出之时,与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便是,“就快了”。

  是快要逃出叛军的营帐,还是就快逃脱命数的牢笼,我分明知晓他说的是前者,却不由自主地当做是后者。

  自此之后,我便再也没有见到她。

  那年杏花微雨,我喜欢上了一个不该喜欢的人,我说会为她与世俗为敌,却终究嫁与旁人。

  落得这般下场,是我该,亦或许是她愿。

  正在我出神之间,前头的马突然杨起一声嘶鸣,不知是什么变故使得整个街上一片混乱,连抬轿的人也手脚不稳,轿子几经摇晃终于砸在地上。

  轿帘微微开合,我仿佛在那人群之间,瞧见一袂墨色的衣角。

  沈暮江……

  我从轿子里跌跌撞撞地爬出来,却未见那熟悉的身影。

  “娘娘!”

  耳边当即一声惊呼,我循声后望,只见有五人策马疾驰,箭矢在春日的暖阳之下泛着寒光。

  路旁不知谁家院里的杏花开了,洋洋洒洒飘了满地落红,被马蹄或碾碎或扬起,我的思绪却在那一瞬间回到了十三年前。

  彼时我不

  过七岁,寄住在婶婶家中,虽不至于受得冷眼,可以我的性子,寄人篱下难免是有些拘束。与沈暮江相识那天正值春末,我与婶婶家的堂妹在院子里放纸鸢,只是谁承想风太大,纸鸢还没放上去便被绕在了枝头。

  瞧着树也没多高,身边也每个下人,我便亲自爬了树,结果脚下一滑从树上掉了下来,堂妹被吓得惊叫一声,我却落入了他的怀抱之中。

  本是戏文里用惯了的桥段,我却如戏文里的人一般倾心,从那日起一路追寻他的身影。

  直到不久之前,我再也没能寻到他。大约是因为十三年悄然而过,他终于狠下心将我丢了。

  淬了毒的箭矢逼近我的眼前,我不躲不闪,不惊不乱。

  十三年前初初遇险,他单枪匹马奔赴擎州,自数百人里带我脱逃,我本以为我会命丧那处,可直到烟火蔓延十里,他纵马带我冲出重围,分毫未伤。

  那便是我对他动情之时。

  在追寻沈暮江的那十三年里,我从没担心会跌倒,因为每一次我跌倒之时,她都会转身拉我一把,由我再次追赶她的背影。

  十三年里我最害怕不是受挫受伤,而是一抬头,便不见了她的踪影。

  所以我宁愿受伤,好换她一个转身。我闭上双眼,由着毒箭疾飞而来。

  直到有人将我一把拉开,堪堪躲过本该射中的毒箭,以及飞奔而过的马匹。

  我却不敢睁眼……

  因为我知晓,这一次我是真的失去他了。

  “一拜天地……”

  安静的礼堂中唯有司仪的声音拖的悠远,我像一个失了心魄的戏子,演着我练了千百遍的一个躬身之礼。

  “二拜高堂……”

  十三年前他为我戴上的玉镯已经小了,硌在腕间,显然是有些不大合适。

  “夫妻对拜……”

  沈暮江,自此之后你我再无干系,你当是如愿了吧……

  “送入洞房——”

  一声声入我耳中,如我饮尽的那盏交杯酒,辛辣,苦涩。

  “长瑛……”面前人用略带薄茧的手指细细描摹我的眉目,轻唤我名,如对待稀世的珍宝。

  我未开口,就如沈暮江从不曾给过我回应一般,我亦是不曾给过他回应。

  “你还是忘不了他吗?”他问我,即使这句话他问了已有千百遍。

  “孟临,自我答应与你成亲,便是说的清楚明白,你我之间只可能是利益牵扯,再无其他。”

  他闻言一顿,目光转为阴冷,“你等了他十三年,得来的不过是他的音信全无,你还有什么好留念的?”

  是啊,还有什么好留念的?我早该不再留念才对。

  “我不喜与我几次三番作对的人,沈暮江,别逼我杀你。”

  一句话让我回过神来,我瞧见他目光冷冽,不禁想起这些年他加诸在我身上的一切。

  我与沈暮江之间落到如此地步,又何尝没有他的推波助澜?而他的表象过于温和,让我险些忘了他从来都是个阴狠的人。

  被他紧抓着的手磕在床沿上,镯子应声碎裂,如春末时节满地落红,被马蹄碾踏成泥,又如我过去,天真自负的十三年。

  我忽而扬起唇角,当他伏身时在他耳边轻笑道:“你不敢……”

  【相思局】壹

  少时相思应犹记,重逢之日更无期。

  ——

  有时我会想,若在我七岁那年不曾遇见沈暮江,我这十三年会不会就不必如此伤悲,可当我回望过去才发觉,我这十三年的快乐,亦都是因她而起。

  橙黄的烛火微微摇曳,将我的影子投在血色的纱幔之上,腕间凌乱的白布上落红星星点点,狼狈非常,却让我想起十三年前那人曾为我包扎过的伤口,如他的人一样工整甚至刻板……

  十三年前的南城,我其实已经记的不大清楚,而最深刻的印象,大抵就是杏花林间,与沈暮江的初见。

  “跟我离开秦家,你可愿意?”他语音清冷,如同秋日凛冽的清泉,流淌在那闷热的春末之中,散去我心里堆积的诸多情绪。

  与他前去覆城的理由很多,我时常用以说服自己的,便是不可拖累祖父这么一条。

  毕竟那时朝局不稳,父亲身为丞相连自保尚是不易,而南城秦氏虽为大家,却到底都是文人商人,并不足以与那些权高位重的亡命之徒相抗衡。

  可覆城沈家却是不同。

  沈家人习武,在江湖之中更是地位颇高,连官场上的臣子尚且不惧,何况是一些亡国余孽?

  这原因解释的清楚明白,恐怕当初父亲也是如此设想,可我却知道,决定我跟随沈暮江离开的并不是这看似条理清晰的权衡。

  而仅仅只是我的一时冲动罢了。

  “覆城沈家虽与我秦家世代交好,却终究是旁人的地盘,你去了难免是寄人篱下,还不如就留在秦家。”祖母在听我决定之后思索良久,还是想要将我留下,可她虽疼我,秦府却并不是只有她一人。

  叔叔婶娘对我早有不满,我在秦家,又何尝不是寄人篱下?

  “左右覆城与南城相距不远,祖母若是想我了,只便修书一封,我回来住几日就是。”

  祖母见我坚持,只能轻叹一声,怜爱地拍了拍我的手,“这一年多,委屈你了。”

  我摇了摇头。

  七年前的南城亦是如同今日这般,多是些自负孤傲的书香门第,秦家便是在此列之中,而身为家主,我的祖父自然也是个墨守成规的性子。

  秦家祖上也曾涉及官场,却险些落得满门抄斩的地步,自那之后便有个规矩,凡秦家嫡系一脉,世代经商,不可踏足朝堂,如忤逆者,逐出族系。而我的父亲身为嫡系家主的长子,却助人造反,推翻朝政,成了身背赫赫功名的丞相。

  自造反时起,秦家便多受打压,祖父一气之下将父亲逐出家门划清界限,直至今时功成名就,也不曾原谅父亲半分,秦家能够收容我,已是祖父最大的退让。

  我当是知足。

  “到了沈家切莫任性妄为,丢了我们秦家人的脸面。”祖父对我依旧是那张不耐烦的脸,初初来秦府的时候我还真当他是不喜我,之后才明白,他不过是因为父亲久不归家而拉不下脸面罢了。

  “祖父放心。”我朝他笑笑,犹豫片刻,才伸手抱住他,“祖父还需好好照顾自己,若是哪日我见了父亲,定会叫他回来与祖父认错。”

  祖父已经过了知天命的年纪,又因是文人不曾习武,身形渐渐佝偻,而那时我离他很近,因此能听见他冷哼的声音微微颤抖。

  “莫要与我提那个不肖子。”

  还是这般老顽固的模样。我在心里轻叹一声,松开手也不为父亲辩解。

  “走吧走吧,没一个省心的,走了干净。”他摆摆手,垂敛的眉目藏着微微的湿意。

  我想起祖母曾与我说过,祖父原有一房侧室为族老之女,当初也是使了些手段才入得府中,为祖父诞下一子。

  祖父最恨旁人算计于他,自然也连带着不喜欢叔父。他将心思全数放在父亲身上,可以说是寄予厚望,而父亲也从没让他失望过。

  当然,除却他抛弃妻女氏族投身朝堂这一件。

  七年了,父亲离家整整七年,想必祖父心中也早已软化,可父亲却不曾尽到自己的本分,这七年别说见面,连书信也没有回来一封。

  我本想再与他说几句话,却因瞧见婶娘瞪视的目光,不好多言,只朝着祖父伏拜而下,为父亲对祖父的疏忽,也为秦家对我的照拂。

  “小姐,该走了。”清书在旁提醒一句,也不知是怕秦家的人嫌烦,还是怕沈家的人等急。

  我应下,转身上了马车。

  “舍不得?”沈暮江与祖父告别之后纵马来到马车边,约是瞧见我掀帘回望,便出声问道。

  “舍不得又能如何?我留在秦家,只会连累他们罢了。”我将目光收回,趴在轩窗上撑脸看他,“你呢,你怕被我连累吗?”

  她嘴角浮起淡淡笑意,“我自会护你周全。”

  一阵风扬起手中掀起的帷裳,我瞧着沈暮江纵马时笔挺的背影,将这一幕刻入心底,而那时的我却不知晓,南城到覆城的路不长不短,却恰恰走完了我一生的幸运。

  【相思局】贰

  春末虽是沉闷,入夜后还是有丝丝冷意,我在客栈的庭院中纳凉正是昏昏欲睡,只听得一阵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我出生之时父亲尚在随军起,义,那时前朝皇帝虽残暴不仁民心尽失,却终究是这朝祁的君王,因而父亲所行之事是为叛国,我与母亲也难免会受牵连。

  这么提心吊胆的过了数年,纵然我并非习武之人,也潜移默化地生出了些谨慎的习惯,于是那脚步声才刚刚入了我的耳中,我便如惊弓之鸟般倏然睁开眼睛,困倦之意全然消退。

  许是瞧见我反应过激,沈暮江停下了脚步,一双淡漠的眸子与我对视,却莫名让我心里安定下来。

  “晚间天寒,还是早些回屋歇下。”他站在距我十步的亭外,月光薄薄一层倾洒在他的身上,衬得那双眸子愈加漆深。

  我轻声应下,伸手拢了拢衣袍,倒还真是有些冷了。

  “其实你大可不必如此戒备。”沈暮江走在我身边,二十及冠身量挺拔,而我不过高出他腰际一点,同行之时竟连并肩也算不上。

  可我却偏偏觉得,这样的距离恰好缓和了他语中一贯的冷淡。

  “凡事谨慎一些总不会有坏处,况且这么些年习惯使然,乍然间也难有所变化。”话音刚落,我便回想起祖母说沈暮江与父亲关系甚好,于是细细琢磨这番话可能有欠妥当,又道:“我是不是不该怨怪父亲?”

  谁知他却伸手揉了揉我的发顶,“于朝祁而言,他确是功臣不错,可不论是于你还是你的母亲,甚至整个苏家,他无疑是个自私的人。你怨怪他也是在情理之中,可始终还得明白,他是你的父亲。”

  “不过往后,你便可不必如此担忧了。”

  听完他后半句话,我微微怔愣在原处,待他停下脚步看我之时,我的眼眶却蓦然一红。

  七年,我身边的人皆是教我处处谨慎小心,还从未有谁与我说过这样的话。

  我垂下眼帘不敢与他对视,而低头才发觉衣袖已经被我绞的满是褶皱,一时间竟然不知作何反应。

  直到他一声轻叹,蹲下身来轻轻拭去我的眼泪,其间与我对视,一言不发。

  春日天寒,他的手却是温热,拂上我眼眶时有些痒,我不自在地揉了揉眼睛,那点热气早已蔓延上了耳根。

  “走吧。”我伸手去牵她,被我握在手心的指尖微微一动,旋即恢复平静。

  “父亲在皇城中可一切安好?”离屋子还有不短距离,我便挑起了话头问他,其实母亲时常会与我写信,丞相府发生了什么,我是一清二楚的。

  “丞相一切安好,你可以放心。”

  我应了一声,总觉得她回我之时语气漠然,好似与父亲关系甚远一般,不过一想他性子本就如此,便也没有放在心上。

  自然,我也没有多问。

  回到屋里问了清书,才知晓已经快到子时了,她一边替我打水一边唠叨个不停,我一一听着,丝毫没有不耐烦的意思。

  自我懂事起清书就一直在我身边,她虽是家仆,可于我而言却是与家人无异,所以她的管束我愿意去听,即使她现在也不过双八的年纪。

  “小姐对沈大人是何看法?”替我备好明日要装的衣裳,清书转头满面严肃地问我。

  “他是父亲身边的人,自不会害我。”抛开我对他的信任不说,单是从父亲所做的决定来看,与沈暮江离开定然是权宜之策。

  清书略一沉吟,便也不再多问,只让我早些歇下。

  案几上烛火微明,将那孤盏投上素墙,略略有些清冷,我躺在客栈的木床上,熏香浸入薄被,绕在鼻尖十分不舒服,亦使我全然没了睡意。

  “此去覆城自不会让你待得太久,等寻安城中朝政稳定,娘便接你回家。”

  笔墨娟秀的一行字在我眼前挥之不去,我长长叹息。七年颠沛流离,从起初的渴求到如今的淡然,对于一个能称之为“家”的安身之所,我已是不敢去期盼。

  半掩的窗吹进丝丝冷意,我抱紧薄被,于我如今的处境而言,实在是没什么好讲究的。

  昏沉间渐入梦中,也不知睡了多久,便在恍惚中听得一声温和的轻唤,我微微睁开眼睛,入眼便是一袂墨色的衣角。

  “怎么了?”瞧屋里点上的灯烛,我便知晓沈暮江来必定是有重要的事情,于是揉了揉眼睛坐起,问道。

  “丞相府近日动静颇大,想必已经有眼线知晓了你爹的打算,我怕沈府这一行人太过惹眼,因此想带你先行赶去覆城,”他替我理了理有些凌乱的衣袍,又道:“只是路途中难免会有危险,你若是不愿,我们便明日再走。”

  听得丞相府的近况,我不免微微蹙起了眉心。父亲从官不久,却是作出了不少的大动作,好似生怕挑不起那些人铤而走险一般,我虽不明白父亲此举是何用意,但却从心底不赞同这样的做法。

  至少于我而言,是多了不少的麻烦。

  “你既与我说,便是权衡过了利弊,我没什么主见,一切听你的就好。”说罢起身穿衣梳洗,简单地收了几件必需的东西,与他道:“走吧。”

  他微微一笑,虽是不易察觉的弧度,却是让我一愣,旋即满心的不快都散了个干净。

  那时我心想,不论是丞相府作何动向,也不论我处境如何,自有他护我周全,不必忧思。

  瞧天色不过子时之末,明月高悬,照得世间一片苍凉,沈暮江纵马疾驰,寒风刮过我的耳侧,我双手紧紧搂着他的腰,心间竟是没由来地生出一分暖意。

  “就要出南城的边境了。”

  他传音入我耳中,我还未反应过来他是何意,便有一支箭矢直直地朝我飞来。

  “小心!”

  【相思局】叁

  一声低喝忽而响在耳边,我心中一惊,甚至没来得及思索便匆忙低下头去,只堪堪躲过那支箭的行迹。

  沈暮江从马背上一跃而起,朝那箭矢飞来的方向掷出一把匕首,只听一声闷哼,有重物倒在了林中,大抵是暗处放箭的人,而等我回过神来时沈暮江已经坐在了我的身后,他一手扯着缰绳,一手持剑,不多时便疾行了一里多路。

  正在此时身后传来腾空的声音,我不自禁向上看去,只见烟火在半空炸开,随即第二枚也升空,向东面一路蔓延而去。

  春末落英四散各处,树林里一片荒凉残破的景象,可见所行之路是如何的偏僻,而沈暮江不过临时起意走了夜路,便有人埋伏在了前路上,难免让人心生疑虑。

  然不论实情如何,都由不得我深想,我紧紧抓着马鬓,生怕被这疾驰的马儿摔下去。

  “前面恐怕还有埋伏。”她气息不乱,语气却十分的凝重,“你会骑马吗?”

  我被他问的一愣,不消片刻便明白了她的意思,连忙回道:“你别想将我一个人丢下。”

  虽然我知晓自己于她是个拖累,而她留下抵挡众人护我先行才是万全之策,可不论他与父亲是什么关系,又背负着什么样的责任,我都不愿意独自逃离。

  要么同生,要么共死,我要的不过如此而已。

  他没有回我,只挥剑砍断遮挡的枝木,纵马向林中深处行去。从身后追赶过来的人已经近了,听那声音绝非三两之数,我长舒一口气强撑镇定,却蓦然听他回我一声——“好”。

  烟火蔓延十里方才停歇,不明就里的人恐怕只当做是一场景色,我不禁在想,这么大的阵仗就只为擒我一人,真的值得吗?

  我虽是丞相之女,却连自己的父亲是什么模样也不知晓,那个人能为自己不一定能实现的满腔抱负,将整个家族置于不顾,又岂会因为一个女儿,放弃自己征战七年得来的高位?

  临危之时想到这些,我心里的慌乱忽然间便消失殆尽,因为我发觉我的命数从不在我手中,又何必自寻烦恼?

  “别怕。”他身形前倾,离我更近了一些,我能感受到她说话之时胸腔颤动,忽而扬起了嘴角。

  “逃不逃得掉都是命数,有什么好怕的。”

  他在我耳边低低一笑,缰绳猛然一抖,于身后的万箭齐发之中避让而过,迎面而来又是一队人马,想必是赶来会和的。

  “趴下。”她喝道。

  闻言我立即往马背上一趴,侧着脸只能瞧见月光之下,他将一把剑舞得道道残影。

  鲜血溅上我的衣衫,绽出朵朵绚烂,铁器碰撞之声不绝于耳,沈暮江凭着一把新剑,自百人中突出重围,将两面夹击的人马丢在了身后。

  离着最近的人将长矛向前一送,沈暮江从旁避让之时,一手抓住长矛向后捣去,那人身形不稳从马上跌落,身后的人来不及勒绳,转瞬便被埋在了马蹄之下,一片慌乱。

  “少家主!”不多时一阵高喊,当是沈家来接应的人,伏兵一见情势不好,果断掉头撤离。沈家人最是慎重,又岂会放虎归山?于是一行人将对方重重围起,刀剑相向。

  “少家主与沈姑娘可有受伤?”为首的人勒马停在不远处,问道。

  沈暮江摇了摇头,复将目光投到那群人中环视一圈,随后面色肃然将眉蹙起。

  “高映礼呢?”

  被问话的人面上一惊,忙道:“属下并不知少将军的去向。”

  沈暮江却斜睨她一眼,骑马行在前头,也不多言。

  “高映礼,说的可是那位鬼才将军?”自昏君统治之下,救万民于水火之中,有皇帝与丞相的声名远扬,自然也出了不少英勇之士,“鬼将”高映礼便是其中一位。

  他本是前朝老将的幼子,在其父归顺于当今圣上之后,便以十多岁的年纪建立了赫赫功勋,因其用兵诡迷多变,又年少有成,称一声“鬼才”倒也不遑多让。

  听我发问,沈暮江轻应了一声,我心中虽好奇高映礼为何会在此处,却也没问。

  有这么一群人护送,沈暮江便慢了下来,任由我在他怀中昏昏欲睡,一边与人低声交谈。

  晨曦微露之时终于到了沈府,府中管事在门口迎着,沈暮江抱我翻身下马,我半睡半醒在他怀中蹭了蹭,察觉她动作一顿,心中浮起一丝得逞的笑意。

  “屋子可都收拾好了?”

  那人听沈暮江发问,回道:“事出匆忙,还未收拾妥当。”

  沈暮江轻应一声,遂将我抱到了自己屋中,饶是我明白他将我看做是晚辈,看做一个孩子,也不由得红了脸颊,在他被子里睁着双眼,看他帘幕后模糊的身影。

  刚到屋中没多久,便有人轻轻叩门,前来通传的婢子低声说了什么我妹听清,只瞧见从门外进来一个身形颀长的少年,甫一进门便讨好地笑了两声。

  沈暮江不为所动,提着婢子新上的茶壶为自己添了一杯茶,静坐在椅子上,少年在原地犹豫半晌,那窘迫的模样着实是让人好笑。

  这么想着,我却也真的笑出了声来,谁知那少年刚愁没话引子,朝我这儿张望一眼,嬉笑道:“哟,大哥这是金屋藏娇呢。”

  沈暮江将杯子一放,终是开口道:“你若是再口无遮拦,就给我从沈府出去。”

  少年自知理亏,连连摆手,“我不敢了,姐姐你可千万别赶我走,离了这沈府我可就没有去处了。”

  “没有去处就回寻安城,你一个将军整日流离在外成何体统?”

  “我不回去,”少年扯了张椅子坐下,气愤道:“那本该是你的功劳,凭什么由着丞相一句话便抹了个干净?若只是一无所得那也就罢了,权当是瞎眼跟错了人,可他却……”

  “高映礼。”沈暮江一声训斥打断他的话,“我与你说过多次,莫在人后议论是非。”

  高映礼不服气地哼了一声,“反正我就是瞧不惯他那做派,你几经生死得来的战功,我可消受不起。”

  这句话他说地很轻,我却是听了个完全,一时间屋里没人出声,实在压抑得很。

  我不安地攥着被沿,高映礼话中的意思再直白不过,即便是我盼着父亲不曾做过这些事情,也终究是自欺欺人。

  “罢了,此事既已成定局,便休要再议。”沈暮江疲惫地轻叹一声,也不知是这几日不曾休息好,还是因为旁的原因。

  “随你随你,我也懒得管了,反正我说了你也不会听。”高映礼从椅子上跳下来,“这几日我就住你这儿了,说什么我都不会回去的,你若是不收留我,我便四处流浪去,如此你与我爹也不好交代不是?”

  说完不等沈暮江回应,便将门合上了。

  沈暮江坐在椅子上没动,我躺在床上亦是不敢有其他动作,直过了许久,他起身掀开帘子向我走来,我赶忙闭上眼睛装睡。

  “你都听到了。”

  他并非是问我,便是笃定了我已经听见,我睁开眼睛望她,掩不住眼底的愧疚。

  沈暮江像是被我触动了一般,目光渐渐柔和下来,他轻揉了揉我的头顶,低声道:“别多想,与你无关。”

  他向来都是个温柔的人,可在那之后许多年我才知晓,她有多温柔,便有多冷漠。

  我低下头,遮住眼眶中的湿意,随后应了一声。

  “嗯。”

  【相思局】肆

  屋子已然收拾好了,我自也不能在沈暮江那儿待太久,用过午膳过后便回了自己屋中。

  从清书要了纸笔修书一封,无非就是与祖父祖母报个平安,只不过其间隐晦地问了沈暮江与父亲的关系,若仅仅只是“交好”那么简单,以沈暮江的性子绝对不会容忍父亲所做的决定。

  信封好之后,由清书打点妥当,我也只能等着回信,正在屋子里无趣地练字之时,沈府的管家前来传话,说是沈暮江要带我出去走走,看需要添置什么。

  屋里的东西十分齐全,我想不到有什么需要添置的,不过能与沈暮江出去,我自然十分高兴,遂换了件衣裳,央求着清书为我仔细梳了发才出去。

  等我到前厅的时候,瞧那桌上空了一半的茶盏,便知道沈暮江等了有一会儿了,她面上丝毫没有不耐烦,而是一如既往地神色淡然。

  他的性子本就寡淡,不过这并不影响我对他的好感,只是我刚走上前去准备搭话,便被另一个声音打断。

  高映礼一边打着呵欠,一边十分熟稔地与沈暮江打了招呼,路过我时他一挑眉,那散漫中带了几分审视打量,使我不敢与之对视。

  “她也去?”高映礼指着我,如是问道。

  沈暮江只是斜他一眼,算是默认。

  “得,那我不去了。”

  高映礼说完,又如来时那样懒懒散散地走了,沈暮江也不管他,示意我跟上,便出了府门。

  沈府离集市并不远,因此步行前去最为妥当,我跟在沈暮江身后亦步亦趋地往前走,不敢随便张望,生怕一个不注意便与她走失。虽说身后有护卫的人,却到底还是不想给她添一丁点的麻烦。

  过了这条街,刚一转过去便开始热闹起来,吆喝声更是此起彼伏,街上更是人来人往摩肩擦踵,大约是因为我个子偏小的缘故,匆匆来往的行人注意不到,很快我便被挤了个踉跄,慌乱之间一把扯住了沈暮江的衣袖。

  他回身,伸手与我牵着。

  大抵是常年握兵器的缘故,他修长的手指带着薄茧,此时磨在我手心之中,有些痒,却偏又温热地让我不舍放开。

  “若是觉得挤,我抱你可好?”

  沈暮江的声音淡然古板,让人察觉不到丝毫感情,我心里正几经犹豫,偏在此时路过了一对父子,男人眼中满是对孩子的宠溺。

  我不禁打了个寒颤,丝毫不怀疑沈暮江对我的心思就仅仅只是对后辈的宽待罢了。

  “我也不是小孩子了,你说抱我,岂不是刻意叫我丢人吗。”我朝她扬起一个明媚的笑意,心里却是对自己的年纪与沈暮江的态度颇感咬牙切齿。

  她见我拒绝,倒没有多说什么,而牵我的手一直都没放开,却一直也没有变换过动作。

  有时我会想,沈暮江的人生会不会活的太过刻板,可到了之后我才想起,她大我整整十岁,在我年少无知的年纪,她却早已被岁月沉淀。

  这便是我们之间最大的间隙。

  向前走了一段,道路开阔起来,人群也稀疏了不少,我由他牵着开始东张西望,瞧见了不少我不曾见过的东西。

  覆城依山傍水,是个繁华的好地方,而海里惯是会出稀罕之物,有些东西我免不了多看了几眼。谁知这不看还好,跟出来的小厮是个十分机灵的,见我好奇就都买了下来,着实令我不好意思。

  “这些东西并非贵重之物,小姐不必挂心。”小厮大抵是见我目光收敛,笑着解释道。

  我回以一笑,不置可否。

  这么逛了半条街,瞧了不少,也买了不少,沈暮江虽在我前面,却一直是在跟着我的脚步动作停停走走,然再路过一家铺子的时候,她却是停下了脚步。

  循着她的目光望过去,那家铺子正离我们十多步的距离,摊主是位农家妇人,卖的也都是一些寻常之物,可沈暮江却在此时手指一动,心里显然是并不安定。

  “你在原地等着,我去看看。”

  沈暮江说着放开我的手,朝着铺子走过去,行人在此时多了起来,遮住了我的视线。

  我自然不敢乱走,站着无趣便继续张望,可正在此时,我瞧见路边坐着的一个女孩。

  与我差不多的年纪,大约是经历了一场危难,脸上灰扑扑的瞧不出五官,却令我莫名地有些熟悉。

  又说不出是哪里熟悉。

  “小姐可是在瞧那边的小丫头?”小厮上前一步,不等回答便道:“前些时日渝城闹了场疫病,死了不少人,如今虽然已经封城,可到底是有漏网之鱼,小姐还是莫要被牵扯其中的好。”

  小厮说的隐晦,而我也没有那个心思去猜测事实究竟如何。女孩给我的感觉虽然熟悉,可并没有令我亲近之感,那种复杂的情绪在我心头萦绕不散,让我移不开脚步。

  “在看什么?”

  耳边传来沈暮江的声音,我这才回过神来,可一张口却是一句:“你看那个人,是不是与我有些相像?”

  沈暮江没有说话,小厮的目光在我与那个女孩之间来回绕了几遍,终是挠了挠头,不解地退后了。

  “府里没有与你年纪相仿的人,难免孤寂,你若是觉得合了眼缘,不妨就将人带回去。”

  小厮闻言走到了女孩面前,与她不知说了些什么,只是瞧着表情不像是什么让人为难的话,过了一会儿,女孩朝我看了过来,那眼神中带了些怯懦、探究、以及几分欣喜。

  令我心中生出了几分怜惜之意。

  “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我望着眼前比我还要瘦小的女孩,柔声问道。

  “许静欢,过了六月便满七岁了。”

  我的生辰是在三月春末,而她生在六月,倒是比我还要小上一些。

  “家中可还有什么人?”

  她回我:“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那你日后便跟在小姐身边服侍,沈府规矩不多,只忠心一条,定然不会亏待于你。”小厮凑上前笑道。

  她一愣,旋即眉目低敛,轻应了一声。

  然我沉浸在定要好好待她的决定之中,并没有在意她掩下的错愕与失落。

  【相思局】伍

  回到沈府时已是傍晚,府中下人已然备好了晚膳,见我们回来便摆上了桌。

  城南沈府并非本家,而是沈暮江一人的府邸,所以主子也就只有沈暮江一人,我与高映礼自是要与沈暮江一同用膳,因此等我梳洗出来之时,无可避免地又碰见了那个从未用正眼瞧过我的人。

  “到底是千金大小姐,与我们这些粗人不同,只用个饭还要梳洗打扮。”高映礼靠在椅背上,状似不经意地一提,却着实使我难堪。

  我知晓他看不惯我是因为父亲与沈暮江的关系,也不欲与他争吵,只瞧他一眼便入了座。

  倒是我身旁的许静欢先回了话,朝他浅浅一福身,道:“我家姐姐是客,当时时注意仪容才算对主人家的尊重,瞧公子也是出身富贵人家,这点礼数当是懂的吧。”

  高映礼挑眉,手中的筷子也是落在了碗上,由着身后的婢子布菜,饶有兴致地望着许静欢,轻嗤一声,“沈家的下人,竟也有这般没规没矩的?”说着又像沈府的管事看去,“云伯,按照这沈府的规矩,这般不知天高地厚的婢子,当是如何处罚?”

  许静欢被他刻薄的言语说地脸色一白,慌忙之间像我看来,她毕竟是为我出头,我也不可能在旁观望,于是握住了她的手,对高映礼道:“她是我的人,与沈府没有关系。”

  高映礼似笑非笑,“我就说沈府怎会教出这样的下人,原是沈姑娘身边跟着的,方才一番话,还望沈姑娘莫要放在心上,我父亲在朝中算不得什么大官,可是得罪不起丞相府。”

  他一番话说的我着实气愤,可因是为了沈暮江说话,而我也着实没理,也只能暗自将手收回,向许静欢投去歉意的目光。

  许静欢眉目低敛,显然是一副受挫不轻的模样。

  本想着不招惹不搭理此事便可告一段落,却谁知高映礼与我又贴近了一些,面上依旧是那副玩世不恭的笑意,追问道:“沈姑娘年岁也不小了,当是不屑于那一遇事,便哭鼻子告诉爹娘的行径吧。”

  我掩在袖袍之中的手紧了紧,还未回话,便是听得一声斥责。

  “高映礼,休要无礼。”沈暮江从外边儿掀帘进来,大抵是刚好将高映礼的话听了个完全,此时蹙着眉心。

  往年在母亲的娘家时,外祖父与外祖母虽是对我疼爱,却总是不及家中亲生的孙女,母亲叫我处处退让,是为在付家待得长久。

  一年前付家蒙冤,母亲为其奔波皇城寻安,又将我送到了秦家府上。我仍旧记得那时抓着她的衣袖,不敢看叔父婶婶厌恶的神情,可她却恍若不觉,俯下身来叮嘱我不可任性胡闹,便将我的手轻轻拂开。

  已是许久无人像这般为我说话了,我虽知晓沈暮江多半是因与高映礼更为相熟,才不问对错先怪罪了高映礼,可我心中还是不可避免地生出了丝丝暖意。

  对于沈暮江的话,高映礼也算是言听计从的,于是摸了摸鼻子退回了自己的位上,小声道:“我家那老头儿也说过让你照应照应我,怎么没见你对我这般好?”

  沈暮江瞥他一眼,“若是不满,大可回去。”

  高映礼一噎,旋即便没了话。

  我心里不禁莞尔。

  早在对高映礼是只闻其名的时候,我便听说他与军中的将士格外交好,而他之所以对我如此咄咄逼人,大抵是因为父亲的缘故吧。

  心中藏着事儿,一顿晚膳便是用的索然无味。沈暮江还要处理公务,高映礼则是以不想瞧见我为由去了后山练剑,我在前厅坐着也是无趣,便带着许静欢在院子里散散消食。

  许静欢跟在我的后头约是半步的距离,本就有些腼腆的小丫头现在更是一言不发,我知晓是因为方才的事情,可偏偏又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她。

  末了也只是拉着她的手,与她说在我身边不必拘束,只便以姐妹相待。

  而此时我能保证的,也就只有自己对她态度亲近罢了。

  与许静欢随意谈着过往的事情,起初都是我在抱怨,可最后当她说起自己的时候,却是有些停不下来了。

  许家原是行商,虽家业不大,但在那偏远的县城之中已算富足,本该是生活平稳。谁知今年年初原本的县官调职,上边儿另指派了一位接任,那新官是个贪的,于是才将将上任,便一把火烧到了许家身上,不光是侵吞了其家产,更是让这一家人连个去处也没有。

  父亲被这么一激,加之没银钱治病,很快便去了,许许静欢的娘无法,只能带她四处逃难,谁成想在路上受了劫匪,她娘也没挺过来。

  “大抵是觉得我这么大的孩子,带到山上也是麻烦,他们便将我留在了山中,说是能不能活下去全看命数。”许静欢靠在长亭的柱子上,微微一笑,眸子里是我瞧不清楚的神色,“山中豺狼虎豹,只便出现一样,便是能让我命丧黄泉,可我偏是活了下来……”

  她还欲再说,我却是瞧见了她眸中隐隐的泪光,随后将她抱进怀里,“别说了,都过去了。”

  我听她在我肩上低声抽泣,也只能在心里长叹一声。

  这世间有太多事情,是我无法左右的。

  “小姐。”正当我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时,耳边便响起了清书的声音。

  回眸看去,清书正立在离我不远处的树下。她还是穿着早上出去时的那件衣裳,边角的绣纹针脚拙劣,与她所绣的可谓是天差地别。

  可她却偏是喜欢穿这件衣裳,只因那绣纹是出自我的手。

  父亲如何,母亲如何,丞相府如何,这朝祁又如何……

  这世间亦有太多事情与我有关,却不凭我左右,既如此,又何必去在意颇多?只便守着自己暂且有的不就好了。

  “清书姐,咱们回去吧。”我一手拉着许静欢,一手朝清书伸了过去,与她轻笑。

  【相思局】陆

  七岁时的我尚是年少,坏的装作不知,好的却喜多思多虑,这不才刚想到珍重眼前,沈暮江的一张脸便就浮现了在我脑中,令我一时间脸红蔓延到耳根,整个人都如刚泡了热汤,连脑袋都有些不清不楚。

  “小姐莫不是病了,怎得脸上这么红?”清书一将我带到亮堂的地方,便是发现了我的异样,连忙出声问道。

  许静欢“呀”了一声,立即道:“晚间用膳的时候姐姐吃了一盏酒,可是醉了?”

  清书闻言有些不悦,一边儿给我准备水,一边训斥许静欢:“小姐才多大的年纪,怎好让她吃酒?”

  许静欢呐呐说不出话来,我却不乐意了,将她往自己这儿一扯,结果把她扯了个踉跄,自己也摔倒在了地上,顿时便有些头晕眼花。

  “可曾伤到哪儿了?”清书有些哭笑不得,蹲下身扶我,“有什么话直说就是,做什么拉拉扯扯的,还将自己摔了。”

  我揉着摔疼的胳膊,脑子虽说清明了一些,可比起这酒劲,那点子清明也仿佛是泡进了酒力,半点儿用处也没有,只能结结巴巴地解释道:“是那高家的少将军将我杯中的水偷换成了酒,我这一时不察……不也是不得已的事情吗?你别说她了。”

  清书一挑眉,“小姐难不成喝之前便醉了,连酒与水也分不清?”

  我支吾了半晌,才出声道:“我就是不想让他小看了去……再者说,若我揭穿他了,可不又得让人为难?”

  清书听后,自然是知晓我说的“让人为难”是让谁为难,当即只能轻叹一声,将我按在放了软垫的椅子上,又找出药膏给我揉着胳膊。

  “清书姐……你是不是生我气了?”我扯了扯她的衣袖,心觉自己十分委屈。

  而清书也不看我,手中原本冰凉的药膏被她揉的温热,虽不会这么快便起效,我却觉得胳膊并不是那么疼了。

  “奴婢不会生气,只是希望小姐爱惜自己一些,奴婢也好与夫人交代。”

  我微微垂下眼帘,心中因她前半句而生出的欣喜也渐渐消散。

  清书向来疼我,自我记事以来,就一直是她在我身边照应,不说父亲,哪怕是比之我的母亲,我也是与她更加亲近一些。而这些年我对她唯一不满的,就仅仅只是她将主仆之仪刻得太深,让我时常觉得,她会不会是因为母亲的关系才对我这般好。

  我摇了摇头,意图将那些思绪抛出脑外,可那点想法却如同在我脑中扎根了一般,任我将自己晃得七荤八素,也没能有一点用处。

  “别摇了,我替你按按。”清书起身,伸手在我头上的穴位缓缓按揉。

  “清书姐,你可得一直在我身边。”我将头埋在她怀里,她也早已习惯,连手上的动作也丝毫没停下。

  “奴婢自会一直留在小姐身边,哪怕小姐出嫁了,奴婢也跟着小姐。”

  她的声音轻柔,按揉的力道也是十分舒服,没一会儿我便在她怀里睡着了。

  一夜无梦。

  第二日一早,我才发觉自己可算是被高映礼害惨了,揉着疼痛不已的额角坐起来,直在床上坐着骂了他千百遍,清书才轻轻叩门进来。

  “小姐醒了?”

  清书面色淡然,不喜不怒,我却偏是最怕她这般模样,连忙叫唤着头疼,夸张之处无所不用其极,只差没在床上滚上一圈,果不其然瞧见她面色有所缓和,浮现了担忧之色。

  我心下正是窃喜,只是再一看随她身后一同进来的人,我便笑不出来了。

  “头疼的厉害?”沈暮江朝我快步走来,一手搭在了我的额头上,而我还沉浸在丢人的羞愤之中,也不知该高兴还是该哭了。

  “昨日还是好好的,怎会突然头疼?”许是见我也每个反应,沈暮江回头问清书,“可是因为昨日受了风?”

  话到此处我才回神,连忙朝清书使了个眼色,清书瞥我一眼,到底是没说出实情,“陈年旧疾罢了,过会儿就好。”

  在母亲被送到秦家之前,我也并非是一直住在付家,可不论是在何处,我总是睡得不太安稳,所以次日一早便会有头疼的毛病,清书说这话也并不是没有根据。

  可我却莫名觉得清书方才瞥我的那一眼别有深意……

  “不论新疾旧疾,总是该让大夫来瞧瞧。”

  “沈大人不必忧心,小姐这毛病,只要自己长点心就没什么大事儿。”说完又是意味深长的一瞥。

  我总算是知晓了清书的意思——合着这是变了法儿的说我傻呢!

  沈暮江自是没有发觉我与清书之间的“眉来眼去”,只让她去端些热水来,等她出门了又转头看我。

  “高映礼虽虚长你几岁,可终归是少年脾性,加之这几年在军中不受拘束惯了,言行都过于偏激直接,你莫要与他计较。”沈暮江说这话时难得没有直直对上我的眼睛。

  除却言语过激这一条之外,沈暮江并没有说高映礼做错了什么,大抵也是因为高映礼所说的事情,父亲确实是做过。他便是这样坦荡的一个人,即便不说,也不愿自欺欺人。

  “若他说的确有此事,那我听着便是应该,又谈何计较。”我揉了揉发红的脸颊,高映礼的那点为难在我心中,甚至还没有方才丢了丑这件事情重要。

  可沈暮江却好像十分在意,伸手覆上我的头顶,轻声道:“你便是你,有些不该你受的,大可不必忍受。”

  虽是宽慰我的话,却也更证明了高映礼所说属实。

  沈暮江没坐多久便离开了,清书大约是一直等在外边儿,看沈暮江出门便走了进来。

  “想什么呢?”清书倒了杯水递过来,问我。

  “清书,你可知晓秦家与沈家的关系?”

  清书是我母亲看中的人,因着常年在我身边服侍,知晓的事情不在少数,我急于探究沈暮江待我父亲如此敬重的原因,也算是慌不择路了。

  “秦家与沈家?”清书不解,“老夫人不是与小姐说过,秦家与沈家是世交吗?”

  瞧清书这模样,我便明白她并不比我知道的多,再一想,这些事情母亲也不会与清书交代。

  “小姐问这个做什么?”清书又问。

  我叹了口气,一想起高映礼便深觉有些头疼,“我在想,若秦婳与沈家就仅仅只是世交的关系,沈暮江也没有必要对我这般照顾。”

  清书闻言却是一笑,“沈大人有自己的府邸,不似大宅院里纷争不断,顾虑便少了许多,何况沈大人曾是丞相大人的旧部,丞相大人将你交给她,她自是要尽点心的。”

  “话也不能这么说……”我蹙眉刚欲反驳,却又不知该如何反驳。

  沈暮江自是父亲的旧部不错,但是这些年立下的军功,父亲却并分毫没有记在他的头上,如今战事平定,他更是将沈暮江派往覆城做了个闲散太守,,仅因为他是父亲的人,这足以让人恼怒。

  可面对这样不公的待遇,沈暮江却依言离开皇城,甚至还答应了父亲拼死护我周全,着实是太过了一些。

  “小姐想这么多做什么,丞相大人与夫人既将你交到沈大人手中,便是十分信任沈大人的,您又何必非要求个真相?”清书对于此事却是看得开,毕竟她在意的也就仅仅只是我的安危。

  “不将事情弄明白,我心里总有些不舒服。”

  我着实不太喜欢被蒙在鼓里的感觉,无关高映礼的那一番话。

  “那小姐不妨去问问沈大人?”

  听清书一说,我便连忙摇头,“他定不会告诉我。”

  提起父亲之时,沈暮江对我说过最多的便是“无关”二字,何况此事更有关于她,恐怕最后除了一句“与你无关,不必多想”之外,她什么话也不会多说。

  我抓了抓头发,忽然想起才送出去的信,毫不思索便问:“要不我回秦家一趟,问问祖母?”

  清书一听,哭笑不得,“小姐这也就才到沈府没多久,哪有再回去的道理?”

  “只说我想他们了还不行吗?”

  “奴婢敢说,小姐若是提出回南城秦家,沈大人定然会许你回去,可这路途之中沈大人自是要亲自护送,这么说来,小姐此举不正是给人招惹麻烦吗?更何况送信之人的脚程不比你慢,一来一回也要不了几天。”

  我自也明白自己所提是病急乱投医了,只将头埋进了枕头里,十分烦躁。

  父亲与母亲总是为我谋划好一切,不该说的自不会多说,该说的也只是让清书提点一二,所以不论是父亲在朝堂上如何,母亲有没有为付家洗刷冤屈,甚至是在秦府之时叔父婶娘的谋划,我皆是不曾主动去问过。

  我并不能对将要发生或已经发生的事情产生丝毫影响,身边人的想法,也就决定了我并不看重这些分明不是与我“无关”的事情。

  这还是第一次,我迫切地想要去了解一件事。

  瞧我这般模样,清书将我从乱七八糟的被子里扒出来,满脸的忍俊不禁,“且耐心等几天吧。”

  我轻应一声,除此之外也再无其他办法了。

  【相思局】柒

  去往秦家的书信来回只用了四天,可在度日如年的我眼中,却也是不短的一段时间了。

  由于我问的委婉,祖母并不知晓我问沈秦两家关系的真正原因,便就略略地解释了一番。

  沈家与秦家世代交好,具体追溯到多少年前已是不可考究,祖母就只记得在她年少时,沈家嫡系还有一支的府邸建在南城之中,那时候沈家男娶秦家女几乎是南城一个不成文的规矩,两家几代的姻亲关系从未断绝,就好似沈家生来便是护着秦家的一般,与祖母交好的姐妹们甚至还与她玩笑,说还好秦家男不必求娶沈家女,否则她与祖父的婚事恐怕定不下来。

  前朝末年,皇帝昏庸暴戻,造反之势四起,南城沈家便正是在这段时间搬离南城,回到了本家之中,自此沈男秦女的佳话,却再也没有传过。

  原因祖母并没有与我说,只是告知我在沈府不必担忧,且不说两家的关系如此,单单是父亲曾救过沈暮江的性命,沈家也不会薄待于我。

  将一封信细细看完,我的眉心却丝毫没有松动。

  也不知是不是我多想,秦家不论何人,在提起沈家之时,皆是一副高位者的姿态,好似沈家再如何强盛,也只能是秦家的附庸一般。

  还有父亲曾救过沈暮江的性命……

  许多的困惑不解在我心中沉积,令我更如身处云雾之中,越往深处,越是瞧不透彻。

  即便沈暮江同我一般只是个女子,也终是有人会因她常做男儿装扮,又身有军功的表象迷惑,觉得她就该护着我。

  “姐姐,沈大人让你去前厅用膳呢。”许静欢突然拍了下我的肩膀,待我一回神,便瞧见她一张明媚的笑脸。

  直至多年后她与我说羡慕我之时我才想起,在我们相处的十三年中,我又何尝不是羡慕着她所拥有的东西。

  “你吓我一跳。”眼前的女孩笑得纯真烂漫,就如同和煦的暖阳一般,微微散去我心中的郁气,我笑着与她一路从屋里追赶上了长廊,全然不似之前那乖巧孤僻的模样。

  许许静欢已然换了姓氏,如今外头该唤作秦静欢了,她对此十分高兴,而清书则是有些不认同,却到底是没多说什么。

  及至前厅不远处,我才与她停下的脚步,一个故作端庄,一个假装守礼,前厅里的两位虽是没有看见,可清书却是淡淡地瞥了我们一眼,最终将目光停留在了许静欢身上。

  我只当她是不认可我与许静欢打打闹闹,朝她投去一个讨好的笑意,便并未深想。

  沈暮江今日仍旧是一身暗色,却将她衬得更添几分英气,我心里忽而想到祖母信中的“沈家男秦家女”,又是一阵脸热。

  仔细想想,若沈暮江是眼下这副装扮,嫁她也似乎并无不可,

  “哟,这是想到了什么,脸红成这样?”高映礼咬着筷子看我,一副不正经的揶揄模样。

  “高家好歹也是大门户,少将军莫不是连用膳时的规矩也不明白?”这几日处处被他针对,我心中本就有气,瞧他这油盐不进的模样,我的言辞也是尖利了不少。

  谁知他丝毫不在意,将筷子往桌上一扔,便与我道:“我行军多年,饿急时连蛤蟆老鼠也抓来吃过,哪怕时运不错能有温饱,谁知道什么时候敌军来犯,谁又知道还有没有命吃下一顿?也就只有你们这般养尊处优的千金小姐还那工夫学什么规矩。”他话说到一半,似是突然想到什么,扬起唇角,“我倒是忘了,丞相当初也就是这般,任将士战场厮杀,他自巍然坐于帐中,一盏茶也能品出一首诗来。你是他的女儿,倒还真是与他一般的不知廉耻。”

  一段话听完,我脸上的热度已全然褪去,微微泛白,沈暮江怒斥他一声,他却是轻蔑一笑,踢了椅子便离开。

  管家一言不发上前将椅子扶起,整个前厅之中悄然寂静。

  沈暮江揉着眉心,面露疲惫之色,此时就算我再怎么迟钝,也知晓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平日里我总是想留在沈暮江身边,可今日却是提前走的。清书与许静欢跟在我身后,陪我一路走上长廊,不发一言。直到屋前那通明的灯火照在我的面上,微风中传来清书的叹息,我才意识到我的脸上尽是泪水。

  并非是我让父亲背弃家规,祖父却迁怒于我;

  并非是我想觊觎分得家产,叔父却提防于我;

  并非是我要对待沈暮江不公,高映礼却辱骂于我……

  一切非我所愿,却都要我来承担后果。

  清书将我抱在怀中,任由我泪水决堤湿了她的衣襟,却一句安慰的话也没能说出。

  沈府中人并不多,等我哭够了红着眼睛从清书怀里出来,恐怕也并无外人知晓,我心下一松,抹了眼泪还是之前那般模样。

  “我要去找高映礼。”理着被我绞出褶皱的衣袖,我的语气难得如此坚定。

  清书却一惊,“小姐去找少将军做什么?”

  “既然你们都不欲与我多说,我便去找他问个清楚,”我对上清书讶异的眸子,又道:“就算是要将气撒在我的身上,也总得让我心中明白才是。”

  “小姐,此事奴婢是真的不清楚,若是你想知道,等奴婢问一问夫人可好?”清书也是有些急了,连忙劝着。

  我心知她在担忧什么。

  前两日清书出去了一趟,回来只说是得了皇城中来的书信,是给她的。

  母亲让人送来的信从来都是有两份,一份给我,写着嘘寒问暖嘱咐的话,而另一份交由清书,至于里边儿写了些什么,我一向是不知的。

  有关于沈暮江的事情,母亲自不会与她多说,可我如今身在沈府,母亲到底是要与她提上一两句,只怕其中便有让我莫要得罪高映礼的话。

  再者,就算母亲信中没提,高映礼是少将军,我也理应不得与他交恶。

  “清书姐你放心,我自有分寸。”我朝她笑笑,语气中却是不容置疑。

  清书也没再劝,由我转身去了后院中去寻高映礼。

  夜幕下高映礼执一把剑映上清冷月光,招招凌厉破风,就如其人一般,而沈暮江一手背后,另一只手长枪一挑,便是化去了凌厉的剑风,不疾不徐。

  二人在院中过招,我也不敢过多打扰,只在十步之外站着瞧,可等了半个时辰,从站着变成了蹲着,这二人还是不曾停下。

  高映礼毕竟是个少年,武功不及沈暮江,所以即便是沈暮江让他一只手,二人也就堪堪打了个不相上下,只是再一看沈暮江身上丝毫不见凌乱,而高映礼却可以用狼狈来形容,便是知晓谁更胜一筹了。

  我瞧着这样的高映礼,心中也生出了点点轻快,连日的郁结仿佛也消了一些。

  谁知我才刚相由心生,高映礼便是朝我看来,正将我的笑意收入眼底,随后扬起唇角,我心中顿时腾升起不好的感觉。

  果不其然,高映礼一抬手便提剑向我劈来,脚下快到我来不及躲闪,只觉光那剑风便能将我劈开。

  千钧一发间,一支长枪挡在身前,那把剑已是狠狠摔了出去。

  高映礼方才拿剑的手被震得鲜血直流,他却是浑然不觉一般对沈暮江怒目而视。

  “你就这么在意她的死活?”高映礼指着我,眸中盛着怒意滔天。

  我跌坐在地上,虽已回过神来,却还是不敢言语。

  高映礼方才确实是对我起了杀心,这一点我还是能察觉到的。

  沈暮江不语,以我这个高度,正能看见她握着长枪的手更加用力。

  “我以为你会有所长进,可到底我还是有负将军的厚望。这几天你便离开吧,我会与你一同去皇城,到时亲自去向将军请罪。”沈暮江将长枪扔在地上,拂袖离去。

  高映礼起初还是挺直了腰背,可没一会便是慢慢弯下身子,坐在地上将头埋入了双臂之间。

  是在哭吗?

  我也不敢上前查探,只能尽量侧耳去听,却没有听见丝毫声音。

  “你这伤口,要不要抹点药?”本身就是来找高映礼问话的,我也不好就此离去,只能一步步纠结万分地挪到他身边,见他手上还在流血,便问道。

  他猛然抬头,那气势丝毫不减,我正准备退后,却借着月色瞧见他与我一般微微泛红的眼睛。

  果然还是个孩子……思及此出,我便笑开了。

  高映礼心中羞恼,霍然起身指着我怒骂道:“你当真以为我不敢对你如何?”

  我挑眉看他,半带挑衅,“这里是沈府,你又能对我如何?”

  “你信不信以你父亲对她的所为,就算我将你杀了,她也不会怪罪于我?”

  许是知晓他做不出那样的事情,我也不害怕他,只是走到不远处将他的剑捡起来,又递到了他的手上,在他疑惑的目光之中笑说道:“要不你试试?”

  他气结,握着剑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一副想上前却又拼命克制自己的模样。我是丞相的女儿,就算他不惧,也要顾虑这是在沈府,而我也在沈暮江的庇佑之下。

  看着那略带青涩的眉眼揪在一起,我只觉顺眼了不少,也不继续激他,直言道:“我今日来找你,只是想问一问我父亲究竟做了什么,竟令得你们如此痛恨。”

  高映礼只是瞪着她,眸子里头似乎盛着许多的怒火。只是当她看见自己对面的小女孩几乎也是气红了一双眼睛时,他却又觉得这样的自己有些好笑。

  “罢了,我和你置气做什么?你不过就是个黄毛小丫头,还能拗得过你爹去?只是你记着,若是你真惦记着你沈大哥的好,就别对他抱多大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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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侯夫人的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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