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之后许多年高琴都在想,是不是洪钰给她的纵容太过了一些,才会导致之后出现了一点小小的偏差,她都会觉得是洪钰变了心,可是仔细想想,或许两人性子本就不合,硬撑着走过那最好的几年,却谁也不愿意退后一步。
嫁进洪家的第三年冬日,又过了一个除夕守岁,高琴依偎在洪钰怀里昏昏欲睡之时,却从下人口中得知正院那边出了事情。
高琴几乎是立刻就惊醒了过来,跟在洪钰身后急急忙忙朝着正院赶去,只见那边聚集着一大群的下人,听说几位大夫刚刚进去,正在给洪家老爷救治。
洪家老爷这病也拖了有段时间了,有时候不犯则已,一犯就是好几天下不来床,高琴不知这一次是好是坏,却一直握着洪钰颤抖的手。
她明白洪钰虽然有些惧怕这位严厉的父亲,却也是真的敬重于他,于是在旁边连声安慰,说起之前都没事,今日定然也能熬的过去。
洪钰不发一言,就只是紧紧地回握着她的手,即便那只手上青筋突出,用了极大的力气,高琴自始至终也没有开口叫疼。
可洪家老爷终究是没有熬过这一晚,等到第二日清早家家户户开始放鞭炮的时候,洪府却沉浸在悲伤与压抑之中。
好好的喜事变成了丧事,似乎昭示着这一年开始洪家就走了下坡路,越来越多与洪家有生意往来的人不再继续,这偌大的家业几乎要拖垮洪夫人。
可洪钰却无可奈何,他虽学识不错,但从小就是养尊处优,家中的生意他帮不上忙,反倒是在这一次又一次的打击中性情大变。
“钰儿自小就不是做生意的料,这一点我最是清楚,可我又实在不忍逼迫……这洪家偌大的家业,约莫就要毁在我手上了吧。”一日午后,洪夫人难得与她交心谈话,她眉目中的哀伤不似作假。
高琴明白,她是因为没法与人说起,才会找到自己一抒胸中苦闷。
“从明日开始,就由儿媳来帮婆婆吧。”高琴说道。
高家也是一方首富,小时候高家老爷为了骗她母亲,对他们姐弟二人也算是亲自教导好些年时间,高琴不过是跟在洪夫人身后在各大商铺之间走了一个月,在处理那些事情上就算是得心应手了。
可在婆媳二人之间关系拉近的同时,洪家生意渐渐稳定的同时,洪钰却开始变得性格阴郁。
终于有一天,在高琴自主谈下一笔大生意的晚上,洪钰将她困在了屋子里,要求她继续回来当她的少夫人,而不是天天在外头抛头露面。
随着有了自己的事情,高琴心中的想法也越来越多,这就导致了洪钰没有办法再完完全全掌控她。高琴当时就砸了手中的茶盏,要求他放自己出去。
“你该永远是我的附庸,而不是跳出我的掌控之外!高琴,你给我记着,你生生世世都该是我的人,我不会再容忍你出去勾搭那些不三不四的男人。”
高琴从没想过一向爱自己的洪钰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她在微微的发愣之后忽而怒急,猛然搬着椅子就朝着门砸了过去。
在这巨大的声响中,高琴恶狠狠的说道:“你若是真有本事,就把家里的生意好好的接手过去,这样我也不必天天为这个家操持。你可别忘了,你现在的吃穿用度都是我来管着,我若是不乐意了,你们洪家还不知要怎么样。”
“我洪家的事情还轮不到你来管,你且瞧着就是,没你去管那些事情,我一样能让洪家的生意风生水起。”
“那我倒想看看这洪家的生意如何能够风生水起,大少爷可记得自己今日放下的狠话,倘若哪天没做到呢,别哭着来找我。”
两边都还在气头上,说话也没个轻重,高琴在里面砸完了东西,洪钰边一脚踹在了门上。
这动静之大,自然传到了洪夫人那里,她将洪钰耳提面命的说上一番,便让他将人放出来。
可自小就不大听话的洪钰又怎会如她所言?这是面色铁青的对她说道:“我们夫妻二人之间的事情自会解决,就不劳母亲费心了。”
洪夫人文言轻叹了一声,“就算你不让我管你们之间的事情,我也总归是要管洪家的生意……咱们洪家现在缺不了她。娘老了,眼光没她放的那么长远,做事也没她那么仔细,实在是想让她接手这些。”
“那我呢?我才是你的亲生儿子,怎么竟然想将家里的生意交给一个外人来管?”
“你这是什么话?”洪夫人听着也有些不乐意了,“高琴是你的妻子,当初也是你在我面前说,这辈子也就只有她一人能入得了你的眼,这生意迟早是要交到你们身上,她既然比你多几分资质与能耐,你又为何不愿意交给她?”
“我不可能靠一个女人来养我。”
“可如今的现实就是,如果我将你爹打下来的基业交给你,那咱们洪家就真的没路可走了。”
洪夫人说完这句话,又看到了他的表情,才觉得这些或许说错了什么,只能又是安慰道:“安安分分做你的大少爷难道不好吗?你若真的有那个本事,娘又何至于让她一个女子出去?”
洪钰垂在双侧的手紧紧握着,又想起了之前外头所传的话。
“这洪家的少爷本就是个吃软饭的,他爹活着的时候靠他爹过活,现在他爹死了,又得靠媳妇在外头打拼。我说句不好听的,这高琴嫁给他也是窝囊。”
“可不是,就这样好的一个女子,洪家竟然还看不上她,觉得她一个戏子掉了台面,也不想想自己现在吃穿用度还不是靠她一个女人在外面操持?真是忘恩负义。”
“如果她能嫁与我……”
种种不堪的言论尽入耳中,洪钰却连和他们理论也无法,因为他们说的就是事实,他确实是连一个女子都不如。
可他不愿一辈子活在这样的暗影之中,他总会让所有人看到,他洪钰并非是要靠自己的妻子过火。
“娘看着就是,我便不信我管不好这些。”
这次之后一连半年,洪钰终于是接受了自己家中的事务,不再像之前那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而他也确实是个聪明的人,很快就将这些学了进去。
可想要说闲话的时候,旁人可不管如今是什么境地,仍然有不少人说洪钰的成功是因为高琴提前给他谈了一大笔生意,使得洪家有足够的时间喘息,让这个不学无术的少爷掌管家中事宜。
洪钰渐渐觉得力不从心了,他不在去找高琴,高琴自然也不会来找他,两人几乎是冷战了小一年的时间,直到众人都看见洪钰是靠自己的本事走到今日,那些言论才渐渐减少。
或许其中也有高琴淡出人们视线的原因,可洪钰一直都觉得自己终于证明了自己,终于可以在高琴面前扬眉吐气一番。
于是在这个秋日,洪钰终于想和高琴重归于她。
这一年以来两人分居在不同的屋子,几乎没怎么见面,只有那禁足无休无止,才让高琴明白那个人其实一直存在,并且一直给着自己最大的桎梏。
她有时候会想为何要来这里,为何会嫁给他,又为何还要在这痛苦的时候苟活于世。
最后她想明白了,支撑她不能寻死的,是因为她还没有找到弟弟高繁。
那晚上,洪钰过来找到她时,便明显发现两人之间存在了一条长长的隔阂,似乎又回到了当初才见面的时候。
洪钰用多久的时间走进了高琴的心里,就也用多长的时间走出了高琴的心,并且有可能再也进不去了。
“你要如何才能原谅我?”洪钰问这话的时候,面上带着哀伤,似乎是这段时间高琴对他的冷落让他十分痛心。
可这份感情只能感动他自己,却不能触动高琴分毫。
高琴将来一直和离书紧紧攥在手心,虽然没有送出去,却还是冷冷淡淡与他说道:“我想找回我的家人,你能不能帮我?”
在这个时候,高琴那她说她想要天上的星星,洪钰都会考虑如何才能摘下给她,更何况只是替她找一下家人?于是洪钰欣然应允,就这么一日一日的给他找着过去的亲人。
失散了太久,高繁又是被孟家所救,许多事情其实以洪家的本事也查不太仔细,可洪钰却发现一直以来高琴对他都并没有任何态度上的缓和,他也有些生气。
这份火气在发现那纸和离书之后终于是爆发了出来,他狠狠地将那张薄纸砸在她的脸上,双目圆睁像一只嗜血的猛兽。
“我不会让你与我和离,你也尽早给我死了这条心,否则就算是死,我也要让你死在我的身边。”
大祁即便是民风开放,女子和离也是一件丢脸的大事,高琴其实也就是当初想了想,之后就如这团纸一样被抛在了脑后。最多说是被她藏在了深处,哪怕偶尔会想起,也终究不会想的太多。
可是今日被他拿出这张纸之后,高琴却只是冷笑一声,“如我这样的女子世间多的是,洪家大少爷若是玩腻了,大可以换一个新的,何必在外头养着一个,却又不愿意让我退位让贤?”
这些年中洪钰又开始在外面流连花草,高琴只当没有看见,根本就不曾过问,此时提起来,便让洪钰微微一怔。
“你知道这件事情?”洪钰问道。
高琴又是嗤笑一声,“这有什么难的?府里没事干传闲话的人那么多,就算你将我困在了院子里,我也能从你身边人口中得到。不过洪大少爷应该还不知晓吧,你外头养的人早就与我报备了她的存在,只差没有指着鼻子让我滚了,我寻思着她那么大的胆子,洪大少爷应当很宠爱她才对。”
她说了那么一番带刺的话,洪钰却好像并没有听进去多少,只是问道:“你既然知道这件事情,为何从来不来问我?”
“问你做什么?问你今日去了何方,会了何人?你洪家大少爷日理万机的,我若以这些理由去找你,岂不是妨碍了你的事情?”
洪钰突然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
高琴不仅从未觉得害怕,甚至觉得有些解脱了,她知晓这样未免太过自私,可他实在是不想留着这条性命去找弟弟了。
她就想一个人自私的走,从此以后这世间的不公也好,痛苦也罢,就通通都和她没有关系了。
可她是这么想着的,洪钰却又怎么会轻易放过她?
那双颤抖的手将她放开,洪钰有些痴迷有些疯狂的抚上了她的脸,对她小声说道:“我有什么人欣赏你一个人孤孤单单的走?何况说你先走了一步,转生的路上咱们就遇不到了。我要跟你同生共死,我要你生生世世都与我捆在一起,我要你这辈子,下辈子,只要你的灵魂还在一日,你就只能属于我一个人。”
洪钰丢下这句话之后,就离开了两个月没曾回来,洪夫人见此反而是松了一口气,赶紧砸了锁让人将她放了出来,与她好一番安慰。
可高琴知道现在的洪钰已经不是当初的那个人了,这个洪钰让她觉得害怕,那无止境的囚禁让她恐惧,她只能求洪夫人趁此机会放她离开,这次以后再也不回到洪家来。
这么长时间以来的相处,洪夫人早就已经将高琴当成了半个女儿,再加上她知道自己的儿子非这女子不可,所以一直也就没有答应。
有一天高琴再次从噩梦中醒来,大半夜的她跪在了洪夫人院子外头,就这么一晚上没有睡。
嬷嬷出来的时候看见她还吓了一跳,赶紧就去通知洪夫人,后者匆匆忙忙过来,看到她也有些不忍。
“你这又是何苦呢?忍一忍,不也就过去了?”
“我不想忍他了,”高琴说着流下眼泪来,当年那爱就像昙花一现般美好,可在此之后留下的就只有夜幕般冗长的恐惧,让她没日没夜的不能安眠。
“他会杀了我的,夫人,洪钰真的会杀了我。”
洪夫人虽然也喜欢她,可听见了这样的话,却也只觉得她是精神上有些问题,更加不敢让她轻易出去,只能加派人手陪在她身边,说是照料她的安危,却也是看守她不让她轻举妄动。
高琴正是最敏感的时期,看谁都好似冷着一张脸,终于在一个晚上她实在忍不住了,踩着梯子翻过院墙,正想要一走了之的时候,迎面撞上了洪钰。
月色之下他的脸冷的可怕,就如这冬日没来得及降下来的雪,让人浑身震颤瑟瑟发抖。
“你要去何处?”洪钰连声音都是冷的,三两步上前来紧紧抓住她的手,目光之中全是狠意。
“你就让我走吧,我求你了。”这么久以来,这是高琴第一次在他面前示弱。
她实在是没法忍受这样的生活。
但洪钰也狠心了一次,他将不停哭喊着的高琴硬扯着拉入了洪府,然后一把将她扔在了床上,拿着麻绳层层叠叠的绑上了她。
“你很快就不会想着走了。”洪钰轻声呢喃,幽暗的烛火之下,那把刀闪着寒光,令人能感到彻骨的冷意。
想到他或许会杀了自己的时候,高琴心中其实并没有惧怕,反而是一种名为解脱的淡然,她一直在发抖的身子似乎突然平静了下来,一双眼睛紧紧盯着他,或者说是他举在眼前的那把刀。
刺下来。
无论是刺入她的心口也好,还是抹了她的脖子也罢,只要能将她这一生画上一个终点,她就想要感谢眼前这个人。
但洪钰于她,只会让她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那把刀终究只是划过了她的手腕,随后很快的又被她止住了血,用伤药仔仔细细的包扎好。
洪钰爱怜的轻轻抚弄她的脸颊,声音极轻极柔,脸上也挂着平和温柔的笑。
“你一辈子只会属于我。”
高琴发现自己在一离不开这间院子,只要踏出一步,手腕上原本好了的伤口就开始钻心的疼,和离书也怎么都写不下去,就像这世间容不得她起任何离开的心思。
她就像当时洪钰所说的那样,这辈子,下辈子,永生永世都离不开他的人。
“你也不必想着寻死,如若你死了,我会想你的弟弟找过来,一刀一刀的将他凌迟,你的那些忠心下人也别想逃过。”洪钰与她一字一句说得清晰,好像生怕她听不明白一样。
高琴是真的怕眼前这个人,可她还是骂道:“那你也不会好过,按照律法,你会为那些人偿命。”
洪钰却突然笑了起来,他一边笑一边摇了摇头,有些无奈的回她:“从你寻死成功的那一刻起,我也就不想活了,到时陪你一起死对我来说更有益一些,我又怕什么偿命?到时候我将那些人折磨致死,就跟你一起转世再来找你,这样一来,你我来生还能在一起。”
“你若是不信,不如试试你死了以后,我还能不能找到你。”
大祁是信这些鬼神之说的,即使高琴以前并不将这些言论放在眼中,可自从自己身上发生那么多奇怪的事情之后,她就渐渐的开始相信起来。
于是她没有办法再起寻死的念头,一来是不敢死,因为没有确定弟弟的安全,二来她也不想死。
她不想来生还与洪钰这样的人一直纠缠,她想要安安静静平平淡淡的过完一生,别的就再无所求了。
这是命数到底不公,连这一点小小的愿望也无法满足,高琴日复一日的在府里蹉跎,这漫长的禁足几乎要磨灭了她的心智。
直到有一天,上天终于开眼,高繁找了过来,她攥紧了被自己藏在袖中的匕首,对高繁小声的说道:“你杀了我吧,如若能我能将我的魂魄彻底打散,让我没法入轮回之境,那自然是最好。”
哪怕没有来生,哪怕只活到了这般年岁,她也不想再跟他纠缠下去了。
她就想一个人安安静静的,过完这余下的最后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