样貌,仪容,谈吐,气韵,因家中曾也有几分权势,高琴样样皆是不缺,再加上洪钰那些个贵公子捧场,名扬不过一日之间。
于是随手买的戏楼宾客满座,数不清多少男子成为她的裙下之臣,日日斥重金要听她一曲。
“琴儿”的名字,在这方寸城池之中,仅一月便传了个遍。
而洪钰却突然后悔,他想将高琴彻底困在自己的视线之中,不让她被任何人看见。
她本该属于自己,谁也不能爱慕他分毫。
她亦不能多看旁人一眼。
心中的执念愈加深沉,洪钰渐渐无法控制自己那份渴求占有的欲望,终于有一日,他在高琴台上回眸一笑引得众人呼喊之时,下了决定。
“我虽不知你曾经是何身份,可总归是富贵人家的小姐。琴儿,别再做这种事情了,可好?”
高琴不知他具体是何意,之时他眼中的渴望与神情却几乎能将她灼伤,让她下意识就后退一步。
“你想要我如何?”高琴心中没有答案,却本能地觉得畏惧。
“嫁给我,”洪钰抓住她的手,好似真诚,又好似偏执,“嫁给我,可好?”
高琴无法做出选择,即便洪钰是多少女子倾心爱慕的男足,她也无法如此草率地答应。
何况她连自己的身世尚且不明,实在没心思谈嫁娶之事。
可洪钰却也没有强迫与她,甚至满足了她所有的愿望,让她几乎要溺死在他的宠爱之中。
直至有一日,高琴终于梦见了往事。
“老爷今日就要娶亲了,小姐真的不作阻拦吗?”漫天大雪纷纷扬扬,侍女站在她身边,眼圈通红,哑声问道。
高琴望着昨夜化为废墟的宅院,心下一片荒凉。
“别怪你爹,是娘自己糊涂。”大火之中,仍然对害她至深的人那般纵容的,是她的母亲。
她与今日大婚的高家老爷曾经明明那样相爱,城中人大约都觉得,高家老爷今日会娶的是她的母亲……
女家从商,高家也是有自己的酒楼,两方结成婚事,即便高家老爷的年纪稍大一些,却也因为门当户对的缘故,成就了一场佳话、
可如今谁又知晓,被养在高家外宅、原本被承诺会是高家夫人的她的母亲,死于一场大火。
而那场火,是她心爱之人亲手所放。
“拦什么?我娘都已经去了,还拦他做什么?”高琴掉不出一滴眼泪来,她不觉同情,只觉可笑。
从他们相遇的那一年起,高家老爷或许就是有所图谋,而现在他骗到了母亲的传家宝,便不必再继续委屈自己。
也就母亲想不清楚,觉得高家老爷还爱他,只是碍于她身份低微,所以无法。
是了,不过一个戏子,没落世家的庶女,哪里配得上他一个“老爷”。
是了,他们从不相配,唯有母亲不懂,或说她根本不愿懂得。
迎亲的队伍,随着喧嚣的锣鼓声渐渐走近,端坐在马上的男子眉目带笑柔和温情,好似今日迎娶的是自己此生挚爱。
可这些人中大约只有她明白,他的温柔只对于他有利的人,就像今日他娶的那个门当户对的小姐。
高家老爷这样的人,总是会让你沉浸在他的假象之中无法自拔,并且为他倾心,甘之如饴。
高琴从昨晚就一直在想,母亲知晓自己必死之时,为何还能挂着笑意。
明明该恨之入骨才对。
罢了,现在还要想这些做什么,她是恨高家老爷的绝情与利用,可母亲不让她恨,甚至想让她带着弟弟去高家,谋求一隅之地,苟延残喘。
就这样吧,或许离开,才是最好的选择,高家那种地方,她不愿再去。
与自小和她定亲的人见上一面,高琴面上并无喜怒,那人大她五岁,更是懂得掩藏心中情绪。
他说高琴,你的婚事是你父亲与我爹娘定下的,如今你父亲另娶他人,只怕……
“我知晓你的意思。”高琴打断了他的话,心中并不难受,或许早已麻木,“好在我妹嫁给你,否则一生都要葬送。”
“我日后,定要嫁一个全心全意为我之人,我可以不爱他,但他必须要爱我。”
高琴如是说着。
踏出那扇富丽堂皇的大门,无人相送,可高琴从未想过,噩梦,才是开始。
丢了弟弟,与忠心的侍女嬷嬷走失,滚下山崖失去记忆,又被卖入了这自己最厌恶的戏楼。
而遇到洪钰,成了她恢复记忆之后,最大的救赎。
“起轿……”
随司仪一声高喊,锣鼓喜乐一路奏鸣,其间夹着无数议论的人声,两旁路人看戏般的目光如有实质,隔着花轿和大红的喜帕,仿佛要灼伤高琴的眼晴。
高琴不喜红色,更不喜立于众人中间,这是自小便有的毛病,也只有洪钰会纵着。
可今日是大喜的日子,他却不能再纵容,于是与自己商量了半天,终究是将这嫁衣套在了她身上。
“少夫人,这迎亲的仪仗当绕成走上半日,您若是累了,不妨在轿中稍作休息。”耳边传来细微的声响,平淡古板毫无起伏,是洪钰安排在她身边近身服侍的秋儿。
高琴知晓此人惯会听命行事,所作所为从无真情实意,以往常听人说这样的人最是忠心,如今这样“忠心”的人到了高琴的身边,恐怕也就起到了一个眼线的作用。
高琴闭上双目,并没有回她。
对这样的一个人,回与不回皆是没有什么差别。
轿子抬得稳当,可毕竟烦闷,高琴于是在轿中微微闭眸,回想起往年的事情。
“还有多久?”过了一会儿,听着外边儿奏乐的声音都轻了不少,却丝毫没有要停下的征兆,高琴心里忽而有些不耐。
许是因为成亲的缘故,她总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将被问斩的囚犯,被镣铐锁在囚车里,缓缓游行示众。
“就快了。”秋儿回她。
就快了……
她想起很久之前,提及两人之间的婚约,与她定亲那人笑着与她说着“就快了”,言语之中满是欣喜与期待。
然而自从那日一别,高琴便再也没有见到他。
那年杏花微雨,君入眼帘,她说非她不娶,最终还是一拍两散。
将其归结于父母之命,着实可笑。
正在高琴出神之间,前头的马突然杨起一声嘶鸣,不知是什么变故使得整个街上一片混乱,连抬轿的人也手脚不稳,轿子几经摇晃终于砸在地上。
轿帘微微开合,高琴仿佛在那人群之间,瞧见一袂红色的衣角。
洪钰……
高琴从轿子里跌跌撞撞地爬出来,却未见那熟悉的身影。
路旁不知谁家院里的杏花开了,洋洋洒洒飘了满地落红,被马蹄或碾碎或扬起,她的思绪却在那一瞬间回到了十三年前。
彼时她不过七岁,寄住在婶婶家中,虽不至于受得冷眼,可以她的性子,寄人篱下难免是有些拘束。与那人相识那天正值春末,她与婶婶家的堂妹在院子里放纸鸢,只是谁承想风太大,纸鸢还没放上去便被绕在了枝头。
瞧着树也没多高,身边也每个下人,她便亲自爬了树,结果脚下一滑从树上掉了下来,堂妹被吓得惊叫一声,她却落入了他的怀抱之中。
本是戏文里用惯了的桥段,她却如戏文里的人一般倾心。
只是仔细想想,又有多喜欢呢?
她不愿去喜欢别人,她这一生就想被人一直爱着,不像母亲那般,日日期盼父亲能够施舍一眼。
“一拜天地……”
安静的礼堂中唯有司仪的声音拖的悠远,高琴像一个失了心魄的戏子,演着练了千百遍的一个躬身之礼。
“二拜高堂……”
几年前那人给她的玉镯已经小了,待在腕间有些硌手。
“夫妻对拜……”
自此之后再无关系,前尘往事,能断就断……
“送入洞房——”
一声声入她耳中,如她饮尽的那盏交杯酒,辛辣,苦涩。
“琴儿……”面前人用略带薄茧的手指细细描摹她的眉目,轻唤她名,如对待稀世的珍宝。
高琴未开口,她不愿去开口,就仿佛说了喜欢,就是要低人一等。
她一直跟自己较着劲,也是跟洪钰较着劲。
可从那晚之后,高琴便想要跟过去的一切了断。
心狠的父亲也好,无辜的母亲也好,当初那段仇恨也好,无疾而终的情窦初开也好……除了失散的弟弟,她可以什么都不要。
高琴这么想着,便翻身下了床,准备寻那把匕首将玉镯切断,算是做一个了断。
有些事,终究是长痛不如短痛。
“姑娘还没睡?”许是听见了她起身的动静,睡在帘外那张床上的秋儿问道。
“只是找个东西,你继续睡吧。”高琴随口回道。
秋儿没有听她的,起来为她点了灯,问道:“姑娘要找什么?”
高琴一边开合着抽屉,一边回道:“今日在马车上我问你要匕首来着,你收到哪儿去了?”
“这么晚了,小姐还是先歇息吧,明日再找。”
这句话高琴虽然听见了,却没怎么放在心上,因而并听出秋儿语气中的不对劲。
“硌得我难受,还是早些弄下来的好。”她随意答道。
“这玉镯,对姑娘很重要吧。”
她手微微一顿,惊讶于秋儿为何能知道。
“婢子只是瞧着姑娘一直仔细,才有此猜测,”秋儿解释道:“既是对自己重要的东西,又为何要毁去呢?”
灯火幽微,相映之下,那张脸依旧是柔和恬静,秋儿在高琴的认识之中,向来是安静且有些懦弱的性子,然而今晚,似乎又是有所不同。
高琴奇怪地望着她,企图能在她脸上发现不对的地方,只是她面上的情绪太过自然坦荡,明知有哪里不对,高琴却还是挑不出错来。
“姑娘?”秋儿疑惑地唤了高琴一声,好似她方才的考虑只是多虑。
“把匕首给我吧。”高琴轻叹一声,左右秋儿是什么性子的人并未有多重要,她心向着谁,又是作何目的,才是重要的……
“小姐想清楚了?”秋儿颇不情愿地将匕首递了过去,交到她手上之前还再三地确认了一次。
高琴没有答话,只是接过她手中的匕首,敛眸不知作何想法。
“若是重要之物,这么毁去,便再也回不来了。”
回不来吗?高琴呢喃地重复一遍秋儿的话。
回不去的是这玉镯,是她曾丢失的一切,更是那段本就以利益为先的骗局。
回不去了,才是最好的。
她已经拥有了洪钰,而洪钰,能够满足她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