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中,京城迎来第一场大雪。
风雪铺天盖地,道路也难看得清。偏偏西凉侯府外停着一辆马车,马夫穿着蓑衣,斗笠上蒙了一层细雪,缩着脖子瑟瑟发抖。
门内有了声响,马夫看过去,瞬间又把目光收回来。
出来的人是陆野,以及几个贴身的护卫。
陆野黑衣皮靴,面容寡冷,薄薄的唇抿称一条直线,跟这风雪一样冻人。他钻进马车内,几个护卫相继上马。
队伍动了起来。
只是没多久,又停下了。
陆野皱了皱眉,刚想出声问马夫怎么回事,帘子就先一步被撩开,阮瑜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陆野有些愕然,怔怔看着阮瑜钻进车里坐下,都没发一言。
阮瑜穿着杏色的长裙,裙摆处沾了一层薄薄的雪,被车厢内的温度一烤,融化了下去,留下一点点洇湿的痕迹。
她外面套着一领斗篷,里层是灰狐毛,外层是幽蓝色的锦缎,帽子遮了半张脸,边缘透出来的灰狐毛毛茸茸的,显得她整个人格外乖。
小姑娘眨了眨眼睛,眼珠乌黑发亮,睫毛上沾的星点雪花早已融化成水,沾在睫毛上。
更乖了。
陆野舔了舔自己干涩的唇,眼皮半垂着,眼底神情晦暗不清。
乍一看是懒散的,若仔细瞧,会发现他的目光带着某种隐晦的近乎偏执的情绪。
阮瑜把包袱放下,对着手心哈了两口气,说:“你这马车里还挺暖和。”
她刚刚进来的时候小脸惨白,现在已经泛起了一点儿血色。
陆野问:“你怎么来了?”
“想来便来了。”
陆野不说话。
阮瑜转过头看他,笑笑:“怎么这副表情?不待见我?”
陆野:“不是。”
“那就好。”阮瑜满意的点了点头,对车夫喊话:“可以走了。”
陆野:“……”
倒是挺会反客为主的。
马车再次动起来。陆野无奈半晌,最终没有喊停,算是默认了她这中途强上人马车的行径。
*
阮瑜昨天才知道陆野要离开京城的消息。
夜里做了一场噩梦,具体内容已经想不起来了,反正一早起来眼皮就一直在跳,心慌慌的。
像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她匆匆忙忙赶过来,半路截下陆野的车,下决心跟他一块儿走。
陆野此行是去平阳府的一个叫长兴的小县城,他查到荣家在长兴县有一家客栈,暗地里做的是买卖斗奴的行当,所以亲自去搜罗证据。
自从陆野离开公主府,他们便没再见过面,消息还是下人带到的。
不管怎样,走之前都要给个交代。
但是陆野万万没想到阮瑜会跟着他去。
马车的帘子是厚厚的毛毡,外面的风雪吹不进来。车厢内铺了毯子,四角各放了一只手炉。座位上亦铺了座褥,叠放了一些厚的氅衣以及毯子。
还算是暖和。
阮瑜怕冷怕的厉害,伸手拿了条毯子,准备盖在腿上。
“用这个。”陆野从下面取出了一件大氅,黑色的,拎起来便能感觉到厚实,里层是上好的玄狐毛。
阮瑜道了声谢,盖在自己腿上,顿时暖和不少。
“你不冷吗?”阮瑜把帽子脱下来,奇怪的看着陆野。
陆野穿着厚锦衣,没有穿棉更没有穿毛,不知这样寒冬腊月的怎么熬得过去。
陆野淡声:“我不冷。”
行吧,行伍之人就是不一样,就不跟他比了。
陆野又递了个手炉过来,问她:“你一个人出来的?”
“嗯。”阮瑜接过来放进氅衣里捂着,“你要去平阳府的事情他们还不知道吧?我若是带太多人,帮你声张出去就不好了。”
陆野沉默片刻,问:“若是帝后发现你不在,怎么办?”
阮瑜:“我说我着了风寒,不宜见人。有明珠在,应该不会出大乱子的。若是真的被发现……那就发现吧,反正我人已经走了。”
她决定了一件事就会去做,只有做了,才会知道后果是什么。
阮瑜转头问他:“大概要去多久?年前能不能回来?”
“应该能。”
阮瑜松了口气:“那就好,没事儿了。”
陆野有些无奈,又有点儿好笑:“不怕我把你拐去卖了?”
阮瑜听到这话愣了愣。
这是她第一次出远门,身边连个可靠的婢女护卫都没有,身上就揣了二十两现银。
唯一信任的人,只有他。
“你不会吧?”阮瑜弱弱的问。
陆野认真回答:“不会。”
但是他想把她拐走,再也不回来。
*
马车行了四天四夜,中途在客栈休息过两次,终于在第五天清晨赶到长兴县的城门外,一大早城门还未开,两人便在车内闭目养神。
过不久,护卫来禀报说门开了,问是否出发。
进县城的时候,守门的士兵将他们拦下来检查了一番,没见到夹带危险的东西,便放他们进去了。荣家的酒楼在城内比较繁华的地段,此事刚开门做生意,迎接一些来吃早饭的客人。
“哎呦,大人快请进,吃饭还是住店哪?”掌柜的看陆野一行衣着考究,便知好生意上门了,亲自来招待。
陆野:“要六间房,早饭送上来。”
六间房,他意见、阮瑜一间,剩下的护卫两人凑一间。
“好嘞!”掌柜回头喊:“小笋,六间房,快带客人上楼,热汤茶水准备上!”
“来了!”那名叫小笋的伙计走出来,殷勤的领着他们上楼。
护卫掏出两锭银子,丢给展柜的道:“定金。”
掌柜的笑得眼都睁不开了。
众人上楼先梳洗了一番,就着桶里的热水,感觉浑身的筋脉都活过来了。梳洗完伙计把热腾腾的早饭端上来,众人都吃了个饱。
女孩子洗澡比较麻烦,陆野端着早饭来敲她门的时候,她还在抹面脂。
屋里暖烘烘的,她怕冷,所以特地叫小厮多上了几盆炭火。
“进来。”阮瑜刚洗完澡心情好,声调也跟着上扬了。
陆野推开门,看着小姑娘坐在镜子前又涂又抹,不禁笑了一笑,把早饭给她放在桌子上:“吃早饭了。”
阮瑜点点头,潦草的在额头处抹了两下,就小跑过来,“好香啊。”
其实就是些包子、粥、蒸饺之类的东西,只是因为饿,所以闻起来香。
阮瑜拉着他坐下来,要跟他一起吃。中途阮瑜问他:“他们不会怀疑我们的身份吧?”
陆野说:“不会。淮南侯还不知道我来了长兴县。”
阮瑜一边捧着一个肉包子在咬,一边看着他。
“怎么了?”陆野笑。
阮瑜说:“不管你去哪、做什么,别忘了把我带上。”
陆野微怔。
“知道了吗?”阮瑜强调,“不要因为你觉得危险,就把我一个人落在客栈。”
陆野顿了顿,说:“好。”
*
吃完早饭,众人在屋里休息了一上午,养养精神。等到午饭的时候才一齐下去。
阮瑜的头发被烘的差不多干了,简单利落的挽了个髻,套上衣服下楼。因为长兴县是个小县城,来客栈投宿的人不多,即便是饭点,除了他们也只有寥寥几人。
阮瑜和陆野坐在一桌。伙计一边笑眯眯的上菜,一边问:“大人从哪里来呀?”
陆野道:“金陵。”
“大人是来跑货的?还是来走亲戚?走亲戚不一定能走得到了,咱们这儿地方太小,但凡家里有点儿积蓄的都往外搬,唉……”
陆野笑笑,“都不是。我替我家主人来买点儿东西。”
那伙计眼珠子咕噜一转,笑问:“什么东西呀?”
陆野看他一眼,摇头:“不能说。”
伙计嘿嘿笑了两声,没再问话,端着盘子走了。阮瑜余光瞥到伙计将掌柜拉走,两人贴耳说了点儿话。
阮瑜小声道:“是不是太明显了?他们会怀疑的吧。”
“不至于。”陆野拿起筷子,说:“安心吃饭。”
下午他们装模作样的出去转了一圈,一直到晚饭才回,进门时陆野故作恼怒:“不是说都安排好了?结果人呢?上头要人没有,我是不是要用你去补?”
那护卫低头一声不吭,一副任凭打骂的样子。掌柜的看见了上来道:“大人何必这么大火气?这是怎么了?有话好说嘛。”
几人进去坐下,陆野接过伙计递来的热茶,摆手:“说不得。他们办事不利,掌柜的你别管。”
掌柜回头跟小厮对了个眼神,小厮一副“我就说吧”的得意表情,掌柜思量了会儿,又笑:“本来大人的事儿我作为外人是不该管的,但我好歹在长兴县营生了十几年,若真有什么事儿,我说不定能帮上忙。”
陆野眼神一动,扭过头盯着掌柜的打量,似乎在犹豫。
“大人是要找人?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什么模样?”掌柜也是个谨慎之人,陆野未表明来意之前,他也不暴露自己的意图,只是不断的套陆野的话。
陆野叹口气,“倒也不是找人。”
“那是找什么?”
陆野招了招手,示意掌柜的过来点儿。掌柜凑过来,听陆野说:“我家老爷,想找个有资质的斗奴从小养着,本来说好的,结果刚刚去那户人家说孩子已经被买走了,我问他是谁买的,他又不敢说,看来这回是白跑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