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声喧闹。
陆野其实并未听清阮瑜说了什么,只是能感觉到小姑娘勾住了他的手指,轻轻的拽了拽。
阮瑜见他没有反应,便弯下腰,凑到他耳边又重复了一遍:“我们一起走。”
小姑娘的声音弱弱的,听起来有些忐忑,俯身的时候,一阵清甜的香气侵入到他的鼻端。
于是蔓延在这空气中的酒气、血腥气、以及地底潮湿的泥土腥气就都淡了,那股清甜的香气若有若无撩拨着他的神经。他循着香气扭过头,鼻尖堪堪擦过她的颈侧。
阮瑜轻轻颤了一下。
她大概是觉得有些痒,朝后躲了躲,然后抬起一只手揉了下刚刚被他蹭到的地方,又假装整理领子。
陆野的唇角勾起一丝浅淡的弧度。
他站起来,将阮瑜的手整个团进掌心,捏的有些紧,过了好一会儿才略微放松些。
台上争斗的如火如荼,两个斗奴以命相搏,一人将另一人践踏在脚下。台下则是一群带着面具呼喊叫嚣的妖魔鬼怪,摘下面具,便又是另一副嘴脸。
他厌恶透了这地方。
他明明该被埋葬在这里,做着最龌龊的勾当,永远低贱,永远见不得光。
但他低估了自己的卑劣。
愈是低贱如泥,便愈是奢望干净美好的东西。
她是他最大的罪孽。
*
江白羽叫人燃了灯,翘着腿坐在这屋子里算账。
算盘打的啪啪作响。
一抬眼看见地道里蹿上来两个人,表情顿时有些怪异:“你们怎的一起上来?”
这位娇生惯养的公主殿下定是承受不住下面这场面的,八成会因此跟陆野老死不相往来。公主逃出来之后,陆野再失魂落魄的上来。
结果,这两人手牵手一块儿上来了?
江白羽简直怀疑陆野是不是给公主下了什么迷魂药。
陆野睨他一眼,声音冷淡:“不然呢?”
江白羽没话说了。
阮瑜把面具摘下来交给江白羽,江白羽笑笑说:“没事儿,送你了。”
阮瑜:“……”
不好意思,不想要。
陆野瞪了他一眼,江白羽立即改口:“开玩笑的,别当真。下次再来……哦不,还是别来了。”
阮瑜忍不住笑了一下。
“那个……我想说一下雄奴的事情……”阮瑜不停的看陆野脸色,小心翼翼道:“他被荣家赶出后,本来可以自己过活,真的不必再……”
阮瑜知道自己当着这两个人的面说这些挺不合适的。
七杀堂不是善堂,做事只看利益,自然不会平白无故的放人。陆野就更别说了,与雄奴有旧怨。
可陆野真的要恨一个人的话,也不该是雄奴。雄奴就像是刽子手的一把刀,刀有什么可恨的?要恨也应该是使刀的刽子手。
她说完这话,一时静默。江白羽笑的意味不明,暗窥陆野。陆野么……阮瑜已经不敢看了。
“放了吧。”陆野冷不丁开口。
江白羽愣了一下,不可思议道:“你说什么?”
陆野冷冷看他一眼。
江白羽一言难尽的瞅着他,半晌只挤出一句:“我看你是疯了……”
陆野沉默不语。
“行行行,你说放就放。”江白羽敲了下桌子,无奈的叫来小厮:“等这场结束就把雄奴带过来。”
那小厮应声进了地道。
江白羽指指账簿:“你们等我一下,我把这笔账算完请你们吃饭。”说完又低头开始拨算盘。
阮瑜踮起脚尖凑过去小声问陆野:“为什么江公子这么听你的?”
江白羽清咳两声:“我听到了。”
阮瑜:“……”
不过一盏茶功夫,江白羽就把手头的账算完,三人正要动身,突然从地道里走上来一个人。那人穿一身靛色锦袍,一下就认出了阮瑜。
“我当这儿怎么突然来了女客?”那人笑笑,“原来是阮瑜妹妹。”
阮瑜听这声音,再看这衣服,立刻明白了这是谁。
她皱了皱眉头,喊:“三哥。”
阮琨桦是钟嫔之子,算是阮瑜半个哥哥。阮瑜与宫中的姊妹兄弟大多没什么来往,但是在这儿遇见,实在不是什么好事。
阮琨桦把面具摘下来,拿在手中把玩,点头笑道:“妹妹眼力不错。”
“妹妹来了这种地方,太子可知晓?”阮琨桦问。
阮瑜无言盯着他。
阮琨桦摸摸自己的脸,笑说:“妹妹这样看我做什么?我来这儿的事情父皇也知道。我本就不思进取,父皇懒得管我罢了。可妹妹到底是女子,不该来的地方,最好还是不要来。”
阮瑜淡道:“日后不会来了。三哥最好也收敛些。”
说完,她便和陆野和江白羽一道走了出去。
*
三人坐马车来到西郊长街,还未到正午饭点,酒楼里人并不多。江白羽一进门,掌柜的便迎上来招呼:“江爷,今天怎么有空亲自来了?可是对平时送过去的饭食不满意?”
江白羽笑着拍了一下掌柜的肩:“带朋友来尝尝。把你家的拿手菜都端上来,今儿我请客,别丢了我的面子。”
掌柜的憨笑答应。
三人去了二楼雅间。
小厮殷勤的给他们倒茶,又送了两份果盘叫他们先吃着。江白羽嫌他们碍眼叫他们先出去。
阮瑜有点心不在焉,看着窗外发呆。
江白羽瞥她一眼,道:“我原想着那么多人,又戴着面具,你和他应该是撞不到一起,所以没提醒你。”
阮瑜回过神,“我没有怪你。”
“他在我这儿赊了不少银子。”江白羽淡淡道:“这种地方花费都不小,他又是个爱赌的。他娘补贴给他的银子都败光了,但还是一直要来。”
阮瑜十分尴尬:“他还欠了你们银子?”
江白羽点头,伸出三只手指头:“这个数。”
“三百?”
江白羽笑了,“三千。”
阮瑜说不出话来了。
爹爹若是知道阮琨桦在斗场赊了三千两银子,不知会作何感想?
阮瑜觉得十分难为情,虽然她跟阮琨桦没什么交情,但毕竟算是一家人,阮琨桦赊欠了人家三千两,她却坐在这儿让人家请吃饭。
怎么都过意不去。
阮瑜张口,想说要不她帮着还一点。
江白羽像是知道她要说什么,先就笑道:“不要你还。”
“哦……”阮瑜尴尬的把话咽回去,又问:“就不能不让他进去吗?”
江白羽摇摇头,“他身份摆在那里,不至于还不上。”
*
阮琅刚见完户部几个官员,打算把呈上来的奏表整理一下,便瞥见门口进来一个人。
“三弟,怎的突然想到来我这儿了?”阮琅合上奏表,堆起一贯温和的笑。
阮琨桦直接在窗边的椅子上坐下,眯了眯眼问:“我手头上有点儿消息,太子一定感兴趣。”
“什么?”阮琅也坐下。
“我刚从西郊斗场回来,太子猜猜看,我碰见谁了?”
听到“西郊斗场”这几个字,阮琅眼中闪过一丝不明显的嫌恶。
“三弟不妨明言。”
“行,那我就明说了。”阮琨桦拍了拍座椅扶手,“我碰见了阮瑜。”
阮琅吃惊了一下,皱起眉,语气也变得严厉:“你胡说什么?”
阮琨桦:“可不是我胡说。她和西凉侯在一起,跟江白羽好像也很熟。”
阮琅脸一沉。
“还想听吗?”阮琨桦笑的颇有些无赖,“太子殿下,我最近手头有点紧……”
阮琅看他一眼,轻嗤了一声,“你要多少?”
“一千两。”阮琨桦舔了舔嘴唇。
“五百两。”阮琅毫不客气给他打了个对折。
阮琨桦:“……”
“这消息我要是告诉那两位,你猜猜会是什么后果?一千两对太子来说不过就是个小数目,何必如此……”
阮琅:“你要是告诉那两位,不仅银子拿不到,你赊欠钱的事情也瞒不住了。”
阮琨桦:“……”
“得。”阮琨桦叹了口气,“五百两就五百两。”
阮琅“嗯”了一声,“回头送到你府上。”
阮琅向来说一不二,因此阮琨桦也不担心他会得了便宜不认人,便继续说:“有意思的是今天的斗奴,江白羽好像打算放了他。我一打听,才知道这斗奴原本是荣家的雄奴。”
阮琅:“那又如何?”
阮琨桦笑了两声:“太子还记得阮瑜是怎么救的陆野吗?正是撞见陆野被雄奴打的奄奄一息,才出手救了他。照理说雄奴是荣家释出的,攒了银子完全可以自己过活,怎么会又跑回斗场?而陆野又跟雄奴有仇。”
阮琅:“你的意思是,陆野把自由身的雄奴又捉了回去?”
阮琨桦:“不错。这一会儿把人捉进去,一会儿又把人放了,斗场是这么来去容易的地方?那江白羽虽然看着文文弱弱,为人也客气,但做起事来却是相当独断,能这么顺着陆野的意思,关系必不寻常。”
“况且……”阮琨桦又道:“江白羽身为七杀堂副使,往年都是待在金陵。北直隶都是各地的分堂主在管着。如今突然在京城现身,实在有些可疑。”
阮琅看着阮琨桦,虽然阮琨桦平时混,但不得不说他分析的还是挺有道理的。
“那你想个法子,把雄奴带过来。”阮琅吩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