莹珠是她四个婢女中最踏实的一个,温柔、仔细,且年纪比她们都大些,因此阮瑜以前常称呼莹珠为“姐姐”。
长大后,才渐渐改了称呼。
“姐姐当真对得起我。”阮瑜瞪着莹珠,一字一顿道。
莹珠颤抖的身形一僵,伏在地上,手指慢慢蜷曲抓住了裙角,满脸羞耻。
过了片刻,阮瑜又兀自嗤了一声,“也罢,是我自己识人不清,怪不得别人。”她闭上眼酝酿了一会儿,凉凉道:“山寺清苦,姐姐不必再陪我受罪了,明天就回去吧。”
如今听来,“姐姐”这称呼,真是一声比一声嘲讽。
莹珠如遭雷亟,整个人懵在当场。
“送她出去。”阮瑜厌恶的皱了皱眉。
“公主……公主!”莹珠膝行几步跪到阮瑜面前,泪如雨下,“奴婢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一切都是奴婢的错,奴婢不敢求公主原谅,只是有些话不得不说……”
阮瑜闭着眼冷冷道:“你想说什么。”
“公主若能大发慈悲留下奴婢,奴婢保证,日后绝不向皇后透露半点公主的消息!否则天打雷劈,叫奴婢不得好死!若公主将奴婢打发走,皇后知道了,必然会想别的法子约束公主,公主在明她在暗,对公主反而不利。”莹珠把头磕的砰砰响,“皇后对奴婢还算是信任,只要奴婢不说,皇后应该也不会太怀疑。”
阮瑜不信任的眯缝着眼睛看她:“你若真有此心,之前为何不做?”
莹珠苦笑:“公主以为,奴婢没有替公主隐瞒过吗?”
阮瑜一愣。
莹珠像是回忆了什么久远的事情,表情有些出神,片刻后摇摇头道:“以前的便不提了,之前公主在蕊珠殿禁足的时候,悄悄出宫过一次,这事奴婢就没有对皇后提起过。”
阮瑜恢复冷淡的表情:“就算那件事你没说过,今天难道不是你对住持师太告的状?若你不说,完全不会有人知道。”
“今天的事,的确是奴婢告诉了住持师太。”莹珠又叩了一个头,“西凉侯深夜离京,必须命令守门将士开城门,这么大动静皇后不可能不知道。无论奴婢如何选择,皇后都必定会知晓这件事,所以奴婢才会告诉住持师太……若皇后知与不知全赖奴婢一人,奴婢为何不替公主隐瞒呢?”
阮瑜不语。
莹珠黯然道:“公主必定觉得奴婢是在辩解,在为自己开脱,奴婢承认。但人心都是肉长的,公主既肯叫奴婢一声‘姐姐’,奴婢又怎忍心伤害公主?说句大不敬的话,奴婢一直拿公主当亲妹子对待……奴婢只希望公主给奴婢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从此以后,奴婢死生只忠于公主一人。”
阮瑜静静看了她一会儿,掩下眸子,“你先去吧,容我想想。”
莹珠拜服在地,起身低头含泪走了出去。
屋内一时陷入寂静。
三个丫鬟都有些尴尬,痛心之余又有点儿物伤其类的意思,陆续找起事做。明珠端了碗水来,彩珠用钳子拨弄着火盆里的炭,沁珠去打水准备给阮瑜洗漱。
阮瑜接了明珠的茶,冷不丁开口问:“你可信她?”
她,指的自然是莹珠。
明珠一愣,知道阮瑜是认真问她的,便也认真考虑起来,半晌道:“不是奴婢为莹珠说话,奴婢和莹珠共事多年,她真情还是假意奴婢还是能看出来的。奴婢一直觉得她心思重,常有什么烦恼似的,想必就是为这个了。公主对她的好,她定是记在心上的。刚才那番话,也未必给自己脱罪的托词。公主不妨留她一段时间,看看她是否真心。”
阮瑜慢慢饮了一口水,道:“我也是这样觉得。只不过,太多这样的事情了,我有些后怕。”
阮瑜从小经历了太多的虚情假意,要她相信一个已经背叛过自己的人,实在是太难。
彩珠也开口:“容奴婢插一句嘴,当初公主给了薛管事机会,现在不妨给莹珠一次。若是她好呢,就留在身边掩皇后的耳目,若是再犯,就不用再留情面了。”
明珠点头:“正是如此。”
“我再想想吧。”阮瑜疲倦道。
*
阮瑜最终还是没有将莹珠打发走,暂且留在身边,只是不要她近身服侍了。莹珠自知公主对她不可能像以前那样,也很乖觉,甚少出来碍阮瑜的眼。
寺里的生活漫长无聊,阮瑜大半时间都在病着,太医隔两日就来一次。到十二月中,才慢慢有了好转的迹象。
除夕前一日,阮琅亲自带人来接阮瑜回去。阮琅向师太了解阮瑜这一个多月的情况,师太照实说道:“公主身子娇弱,风寒迟迟不愈,不能与大家一起念经学法,但私下也会抄些经文,举止还算是妥当。只是……”
阮琅:“只是什么?师太不妨明言。”
师太道:“只是曾有一夜,公主外出晚归。贫尼也不知公主去干什么,不敢妄言。”
阮琅脸色微沉,很快收敛如常,一揖道:“这些日子有劳师太了,阿瑜若有什么错处,我替她赔罪,希望师太莫要记挂于心。”
住持师太还礼,“太子客气,贫尼不是妄语之人。”
阮琅微微一笑,领着人去禅房接阮瑜。
彩珠出去打水的时候撞见了皇家仪仗,兴兴头头的跑回来告诉阮瑜。阮瑜在这清净寺院待久了,心境也平稳了许多,只是点头一笑。
就算萧晚晴真的狠心到把她放在寺里过年,她也不会觉得难过。
“可以把这素衣换下来了。”明珠打开箱笼,朝里面翻找可以穿的衣物,“公主定要风风光光的回京。”
翻了半天,发现从府里带来的衣裳只有几件肚兜,其余的都被送了回去。
……
明珠气呼呼的把箱笼给盖上,看着阮瑜身上臃肿的棉衣,顿时觉得喉咙有点儿堵。
风风光光?
别想了,不可能的。
阮琅看到阮瑜所居禅房的时候,愣了一下,眉头深深皱了起来。
怎么会这么破……
阮瑜偷偷跟着陆野跑出京,他当时也是气狠了,所以母后罚阮瑜到平远寺来修身养性他也没管,知道阮瑜得病他都狠心没来看望。
眼看着就要过年,母后还没有要把妹妹接回来的意思,他终于坐不住了,带着人浩浩荡荡上了山。
不上山的话,他永远不会知道阮瑜这一个多月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怪不得一个风寒拖了那么久都没好,这么个破屋子,晚上说不定还穿风,能好就怪了。
他阮琅的妹妹,本该锦衣玉食椒房暖殿娇养着,竟被赶到这样的地方来受罪。
阮琅这心里立马不是滋味起来。
有些自责,又有些气妹妹的忍性,总而言之就是——心疼。
阮琅在屋外驻足了一会儿,才推门进去。
屋内也很窄小,所容不过一张桌子、一张床和几把椅子,不过收拾的还算干净。
兄妹俩对视上,一阵无言。
“哥哥。”阮瑜淡声打破了僵局。
她这声哥哥只是出于礼貌,并没有欢喜或是别的什么情绪,阮琅听得出来。
阮琅有些尴尬的笑笑,“阿瑜,回去了。”
阮瑜“嗯”了一声,站起来,“可以走了,没什么要带的。”
阮琅看着阮瑜穿着一身臃肿棉袍还理所当然的样子,僵硬的牵了牵嘴角,说:“你等一下。”
他出门,片刻后提了一个包袱进来,放在床上,“把衣服换了,还要进宫呢。”
阮瑜扫了一眼那包袱,人畜无害的笑起来:“若我不换呢?”
“不换?”阮琅不解,“为什么不换?”
阮瑜笑笑,“不想换,我觉得这身衣裳挺好的。难道哥哥嫌弃我穿成这样?”
阮琅皱眉:“当然不是。阿瑜穿什么都好看,只是……这身衣裳有些不合礼仪。”
“我喜欢这件。”阮瑜笑着,态度却很坚持。
众人:“……”
喜欢?认真的吗?
公主不会是脑子烧坏了吧?
阮琅沉默的看着妹妹,心里已经猜到她的用意,挣扎了一会儿还是没有阻拦。
因为拦不住,而且……也是因为对妹妹抱有一些惭愧吧。
他轻轻叹了口气,“既然你喜欢就穿着吧,走。”
阮瑜微微一愣,有些惊讶的看了他一眼,站在原地没动。阮琅过来拉过她的手,将她带出屋子。
下山后第一件事,就是带阮瑜去吃饭。
阮琅就近找了家不错的客栈,点了一桌子的荤和半荤,要给妹妹好好补一补油水。于是某家客栈里就出现了一位锦衣贵公子领着一位尼姑吃肉的场景。
真是见所未见。
不过这尼姑应该还是俗身,毕竟还未落发,但的确穿着尼姑的衣裳,容颜清冷美丽,对贵公子爱搭不理的,这贵公子却毫不介意,一直温言温语的和女子讲话。
客栈里的一干人全都好奇的盯着这场面,脑袋里浮想联翩,脑补出了一场世家公子携尼姑出奔的大戏。
而这尼姑,必然是山上平远寺逃出来的。
阮瑜扫了眼周围人,淡淡问:“哥哥不介意旁人这般眼光吗?”
阮琅:“……”我介意啊。
介意还不是得惯着?
阮琅无奈笑笑,又给妹妹夹了一筷子鱼,“你非要如此,我也只好陪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