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鬟送来白色的丝绢,萧元吉把手腕往那丝绢中间一放,饶有兴致的笑了笑,“什么报答?”
丫鬟把丝绢绕了一圈,打个结,又去为阮瑜系。
“我给得起的,都可以。”阮瑜毫不犹豫。
萧元吉若有所思的看了她一会儿,摇头笑笑,朝墓碑那里走去,“你就是我萧家的保障,我为什么要冒那个险?”
烧熟的牛羊猪鸡在墓碑前摆成一排,里面是一个小香炉,外围铺着两个蒲团。萧元吉在左边蒲团跪下,回头看她。
阮瑜微微垂目,走过去跪在他旁边,接过丫鬟递来的香火,双手并拢持住香火,拜了三下。
在拜第三下的时候,阮瑜手上的这根香突然拦腰断裂,星点的香灰扑到阮瑜的手指上,有轻微的烧灼感。
阮瑜直起腰,惊讶看着手上的断香。
断香不吉,明珠眼疾手快将阮瑜手上的香换了,劝阮瑜再拜一次。
谁知又是拜第三下的时候,香又断了。
一次或许是巧合,两次未免显得诡异。
阮瑜目光静静垂落在墓碑上的“何氏”二字上,心想是不是外祖母在生她的气,不肯受她的香火。
萧元吉睨着阮瑜手中的断香,讽刺道:“看来她老人家被你气的不轻。”
阮瑜把断香丢开,揉了揉被火星灼过的皮肤,重新拿了一炷香,心平气和的看着墓碑道:“外祖母,阿瑜这次来,不是以您孙媳妇的身份,而是以外孙女的身份。”
林间突然刮起一阵风,扫过阮瑜的鬓发,将萧元吉手中的香的烟缕托的更高些。很快风又止。
阮瑜这回再拜,香没有断,她和萧元吉一齐把香插入香炉中,双手合十在胸前,闭上眼默默想了一会儿老太太的音容笑貌,再睁开眼起身。
柳芙霜紧接着去拜了一回,她多年来打理侯府,萧元吉宠信她,每年老太太忌日都会带她一块儿来祭拜。
拜完,丫鬟将两张蒲团拉开,火盆放在中间,两人开始烧纸。
烟尘滚滚,阮瑜被熏的不住咳嗽,眼睛也被熏出了眼泪,萧元吉隔着烟尘看她,没一会儿就叫人把火盆撤了,让柳芙霜带人烧纸和金元宝之类。
结束之后,众人收拾东西回城里。汝南侯府宴席已备,各路亲戚,以及过去跟老太太有交情的一些人都会在这几天上门来,汝南侯府门前的街道车水马龙。
萧元吉和阮瑜赶回的时候刚好是正午,宴席已经摆好了,就等他们回来开宴。
“你今天可留下?”进门的时候,萧元吉这么问道。
阮瑜平静自若,“留下。”
萧元吉短促的笑了一声,“你那院子已经堆了杂物了,我想你应该也不想住进去,你要是留下,就另外收拾间屋子出来。”
阮瑜波澜不惊的“嗯”了一声。
萧元吉忍不住磨了磨腮帮,她越是如此,他就越想惹怒她,可今天是祖母的忌辰。
阮瑜不喜到人前应酬,因此只是出去见了几个重要的亲戚,便独自退回来用了点饭菜,完了之后摸到了老太太之前住的院子。院子很清净,基本上不会有人,偶尔有也是来打扫的丫鬟。
三间正屋,一间佛堂,院子里栽了几株桂树,秋天的时候满院子的桂花香,可惜现在是春天,枝桠上只有鲜嫩的刚抽出来的叶子。
阮瑜一个人走到屋子前,一只手虚虚搭在木门上,犹豫了许久才推开。一股久远的包裹着尘埃的味道扑面而来,像是打开了一个尘封已久的木箱,还是从祖辈传下来的那种。
屋子经常被打扫,因此很干净,但是很少通风,阮瑜进去之后先把窗户都打开,新鲜空气进来,气味便不那么重了。
老太太简朴,屋子布置的很简单,过世后萧元吉也没有动这里的东西,还同老太太生前一样。阮瑜目光从博古架上摆着的一些小物件儿上扫过,有些怔忪失神。
她取下架子上摆着的一串佛珠,这佛珠老太太戴了二十几年,圆。润光。滑似乎蒙了一层水汽,阮瑜将佛珠串在手腕上,走向卧房。
一张古旧的雕花床,听说是老太太当年的陪嫁,熹微的光从窗户透进来,仿佛只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午后。
当年老太太为了强逼她嫁给萧元吉,不吃不喝了好几天,原本健朗的身子骨迅速衰弱下去,卧在床榻上奄奄一息。眼神如将死之人一般涣散,嘴唇龟裂苍白,还不住念叨着她的名字,整个人如瘫在床。上的一摊软。肉,动弹不得。
阮瑜仿佛又看见自己跪在床头,老太太的手冰凉,不知哪来的力气死死拽住她,几乎是用气声说道:“阿瑜,你跟元吉的婚事是早就定下的,莫要再胡闹了,回来吧……”
回来吧。
阮瑜一怔,这三个字突然触动了她内心的某处,让她觉得无比心酸和委屈。
她跪在床头泣不成声,“是阿瑜错了,阿瑜回来,阿瑜愿意和表哥成婚。”
老太太脸上露出欣慰的笑。
这些事再想起来,还是钻心一般的疼痛,阮瑜抬手揉了揉心口,深吸一口气。
之后老太太的身子便一直不好,直到第二年春,彻底撒手人寰。而没有老太太的萧家,对于她来说就更难熬了。
“外祖母,你为什么……”阮瑜嗫嚅出声,双眼蒙了一层水雾,眼前的景象都有些模糊,她咬了咬牙,最终没有问出来。
即便问出来了,也没有人回答。
*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声音酸的掉牙。
阮瑜一惊,朝门口看过去,就见一个模糊的人影出现在帘子后面。帘子被掀开,阮琅走了进来。
“听下人说你在这里,我过来看看。”阮琅笑着用手指点了点鼻尖,扫了眼她手中的佛珠,柔声询问:“想老太太了?”
阮瑜转过脸。
阮琅无声在她身后站定,垂眸看着她。半晌,阮瑜冷不丁道:“我不明白。”
“你不明白什么?”
“明明你身上也流着萧家的血脉,你也会护着萧家,这还不够么?为什么非得让我嫁给萧元吉?”
阮瑜的怨忿从未如此强烈。
她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能够坦然的接受这一切,但事到如今她才明白——她根本做不到。
就算没有陆野也一样。
阮琅这次没有选择回避问题,二十坦然告诉她:“外祖母看得透彻,她知道血缘不足以信任。”
阮瑜冷笑:“那还有什么是可信的?”
阮琅眸光微动,吐字微弱却很清晰:“弱点。”
只有互相掌握彼此弱点的两个人,才能达成长久的合作。
“我若肯将某个朝臣视为心腹,除了他的所作所为合我心意之外,我还必须要掌握他的弱点。”阮琅在屋内踱步,“只有肯将弱点交给我的人,我才会给他最大的信任,并且我会纵容他一些,让他感觉到我对他是不一样的,然后愈发忠心耿耿。”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阮瑜蹙眉。
阮琅转过身对她一笑,“有的。”因为你就是我的弱点。
两人对视片刻,阮瑜隐约察觉到他目光中的含义,不禁愣住。
“阿瑜,你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阮琅温和问。
阮瑜不知道怎么说。
阮琅太复杂了,表面看起来完美无缺,诸皇子中他无疑是最优秀的那一个,办事可靠高瞻远瞩,为人处世又让人如沐春风。
但是太完美了,就显得不真实。
连她都不清楚真实的阮琅是什么样子的,只是偶尔能窥见一些端倪。
“你觉得我冷酷,是不是?”阮琅没等她发话,兀自笑笑又道:“外祖母也是这么觉得的,所以她才不喜欢我。”
阮瑜一怔,仔细回想起来,外祖母对哥哥好像确实没有表现的很喜爱……虽然也温柔,客气的那种温柔。和对待她是完全不一样的。
阮琅眼神冷了片刻,旋即恢复如常,“外祖母怕将来萧家坐大,我忌讳外戚弄权而对萧家出手,所以执意要你嫁到萧家来,这样的话,我顾忌你也会对萧家留几分情面。”
阮瑜绷着脸:“就因为这个?可是萧家根本没有坐大,还比以前败落了。”
阮瑜顿时觉得自己的牺牲毫无意义。
就为了这种潜在的可能性,硬逼着她和萧元吉成婚,结果外祖母担忧的事情根本没有发生,那她嫁过来的意义又在哪?
“如果萧家败落的话,有你在,也不至于太难看。”阮琅在榻上坐下,胳膊闲闲往几案上一撘,“再者,萧家根基还在,萧家能扶持我,我的位子就更稳固一些。萧元吉是个心性不定的,鬼心思多,若有朝一日我跟他闹翻,他转而去扶持别人也不是没有可能。所以你嫁过来就保证了萧家只能扶持我。外祖母做的是双向的打算。”
阮瑜定定看着他,语调冷静压抑:“所以我就是你和萧家之间达成合作的筹码,在你们眼里我就是一颗棋子,任意摆布,是不是?”
阮琅叹气:“阿瑜,我不期盼你理解我们。但你要明白,从我们生于皇家的那一天开始,就已经处在旋涡中了,逃不掉的。”
“那我就偏要试试。”阮瑜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