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琅回到东宫。
“殿下见到阿瑜了么?”郭英正在帮阮琅整理书卷,一摞摞码的整整齐齐,见阮琅推门进来,她笑着问了一句。
“见到了。”阮琅搓了搓指尖。
“是什么事情?”郭英随口问。
阮琅不答,走过来,一手挑起郭英的下巴,郭英诧异的看着阮琅,喃喃:“殿下……”
阮琅俯首吻了下去。
阮琅素来是个克制的人,公事如此,私事亦然。白天连捏一捏她的手都少有,遑论如此……
而且,阮琅吻的有些狠。
与素日的他大相径庭,郭英虽然偶尔怅恨阮琅为人太过克制温柔,少了些强势,但更多时候还是很喜欢温雅有礼的他。
他突然强势起来,叫郭英有些不知所措。
嘴唇传来刺痛,郭英蹙眉推搡他,“殿下……”
阮琅放开她,目光定在郭英的唇上,嘴唇破了皮,略有些红肿,眼睛红红的。
阮琅眼眸暗了下去,表情阴沉可怕。
他本不愿相信阿瑜真的和那个斗奴真的有了什么,但是现在,由不得他不信。
*
陆野心安理得的在公主府住了下去。
这位小公主对待他的态度略有点儿别扭,不许他为所欲为,但也没狠心不理他,很多时候他可以察觉出她的窘迫和无所适从。
四月初,京城漫长的冬季终于过去,天气开始一点点回暖。到月中的时候,公主府里栽植的大片桃树开始开花,春光烂漫。
阮瑜对这些桃树尤为看重,有一次朝他惋惜,说汝南侯府的桃花长得很好,可惜今年无人照看了。
他轻哼了一声。
阮瑜推他在花间漫步,走到一棵树下停了下来,拿起明珠捧在托盘里的剪刀,朝枝桠上咔嚓一剪,一朵桃花枝便落在她的手中,她交给明珠:“拿去搁在净瓶里。”
明珠听命离开。陆野牵过她的手,转头问她:“你现在剪花是要等谁?”
阮瑜一脸茫然:“什么?”
她剪花只是习惯,若一定要说原因,那也只是为了好看而已。
陆野抿抿唇,“罢了。”
过了会儿,平安急匆匆跑来,附在陆野耳边说了几句话,陆野脸色瞬间冷硬了下来,面无表情看着平安,手指紧紧扣住扶手,将扶手捏的咯咯作响。
平安心生畏惧,后退两步问:“侯爷要我去打发了他们吗?”
“怎么了?”阮瑜担忧的看着这两人。
陆野大部分时候情绪是很收敛的,喜是淡淡的喜,很少有怒气,或者说,他的怒气叫人看不出来,顶多只是能让人感受到他的不悦。
然而现在,他是真的很不高兴。
甚至不能用不高兴来形容,像是压抑的情绪快要破土而出,彻底爆发。
平安看她一眼,没敢说。
阮瑜蹲下来,一只手搭在椅背上,一只手覆上陆野的手,静静望着他问:“出什么事了?”
陆野瞳孔漆黑幽暗,死死盯着某处,良久,似乎是感觉到手背上传来的温度,他才堪堪回过神。
他闭上眼,整理了一下思绪。
“我要回府一趟。”他冷静下来。
阮瑜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说:“我陪你。”
陆野反握住她的手,轻轻一捏又放开:“不用。”
阮瑜蹙起眉头。
她知道陆野有秘密,她自己也有,她不是一定要窥探,但至少这段日子发生的事情,陆野没有一件是隐瞒她的。
阮瑜点点头,“好,我送你出去。”
他没再多言。
*
素日静谧安闲的西凉侯府今日隐隐有些吵闹。
陆野一路进来就看见不少的丫鬟小厮捂着嘴往内院跑,被他叫住之后,一个个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最后讪讪的回去干各自的事儿了。
陆野心情差到极点。
“人在哪?”他问一个当差的小厮。
那小厮点头哈腰笑道:“侯爷放心,老爷太太在内院转悠呢,没人敢怠慢。”
陆野冷笑:“谁叫你们放进来的?”
那小厮笑脸瞬间僵在脸上,不知所措道:“这……老爷太太千里上京看望侯爷,我们怎敢把人拦在外面?”
平安打圆场:“侯爷算了,他们哪里知道。”
说完给那小厮递了个眼神,那小厮飞快溜走。
平安推着陆野往内院走,吵闹声越发清晰,时不时还能听见刺耳的笑声。
平安惴惴不安道:“侯爷,两位老人家年岁毕竟大了,这回进京又是太子授意,要给太太诰封,也算是光宗耀祖的事情,侯爷还是对两位老人家客气些,别伤了和气。”
陆野不答。
平安干笑两声,“我只是随便一说,侯爷要是觉得不妥,我闭嘴就是。”
陆野手指往扶手上一敲,“太子去金陵接人,你们怎的一点消息都不知道?”
“属下无能,还请侯爷恕罪。”平安揉了揉鼻子,“太子稳居东宫多年,凭的可不只是嫡长子的出身,他不想让我们知道的事情,我们怕是很难查出来,况且谁也想不到太子会把主意打到两位老人家身上……”
陆野幼年时被父母卖给七杀堂,之后便再没了联系,若不是他在京城名声大噪,两位老人家恐怕以为他早就死了。
斗场里最不缺的就是败者和死人。
陆野甚至想不起那两位的模样,只记得他爹叫陆松,娘叫田秀娥,家中还有两位兄长和一个弟弟。
陆野并不觉得他们是自己的亲人。
他没有亲人。
阮琅千里迢迢将陆松和田秀娥接来,表面上是为了给田秀娥封诰,越是风光铺张,便越是惹人诟病。
朝廷命妇竟是这样一个粗浅下流的妇人。
阮琅将陆野的这段往事挖出来,堂而皇之的摆在众人面前,惹人讥笑的同时也是在恶心他,让他看清楚自己的出身,再也没有脸面去靠近阮瑜。
为了这个妹妹,阮琅可以用尽一切手段。
陆野领教过的。
陆野在脑中回响那两位的模样,仍然一片模糊。他有些疲累的闭上眼,任由平安推着他,田秀娥的大嗓门穿过墙壁传到她的耳朵里。
“哎呦,大辉呀,你说这话可就是见外了!咱们两家可是一条田埂上的,去年你叔生病没钱看,还是你爹娘仗义借了咱五两银子,如今你婶儿要封诰命,你还怕沾不上光?”
过了会儿那声音又传出来:“我生出来的仔我不晓得他的脾气?你放心!回头我跟他说一声,保准给你找副好差事!”
平安偷偷瞄了眼自家侯爷的脸,铁青。
他小声道:“大辉前些日子告假,今天跟着两位老人家一块回来,想必是被太子收买了。”
声音传来的地方正是他的屋子,陆野确认了一会儿,忍无可忍问:“为什么放她进来?”
平安无奈道:“咱们府里的丫头小厮都不懂事,一心想着讨好两位老人家,不会拦的。不过侯爷放心,屋里也没什么东西,要紧的都搬到公主府了。”
话虽如此,陆野的心里仍然膈应的很。他这个人向来很独,哪怕最要好的兄弟也不敢随便闯入他的屋子,更何况是这两位……
私人领域被冒犯的感觉,实在是很不好受。
“哎呦,你这一提我还真有点儿饿了,你这丫头心可真细!哎呦呦,这小脸也怪标致的,要不给咱儿子做个房里人?”田秀娥说完便开始大笑。
屋内一片笑声,那丫头害羞,跑过来一开门,看见陆野黑着一张脸在门外,原本红扑扑的脸蛋顿时吓得连血色都没了。
“侯、侯爷……”那丫头嗫嚅。
“闪开。”陆野不耐烦的喝令。
那丫头忙躲到一边,表情如同被雷劈过,木木看着陆野进了屋子。
屋里瞬间鸦雀无声。
仿佛所有人的情绪都在这一刻戛然而止,取而代之是大难临头的征兆。
侯爷脸色很臭,这谁都看得出来。
侯爷也不喜欢人吵闹,不近女色,为人寡冷不苟言笑。
他们刚刚竟然胆大包天到开侯爷的玩笑?
这脑袋还保不保得住了?
田秀娥有些疑惑的看着陆野,显然,她也不记得自己的这个儿子长什么模样了,而且还坐着轮椅……她总觉得风风光光的西凉侯不该是个半残。
直到大辉弯下身来小声提醒她:“这就是侯爷。”她才确信了这个事实。
面前这个见到她无半分喜色,甚至黑着脸像是很不欢迎她的,还坐着轮椅的半残,真的是她的儿子。
田秀娥立刻嚎了一声:“儿啊——”然后扑了上来。
只可惜,在离陆野还有两步路的地方,被平安拦住了。
平安知道自家爷的性子,要是被田秀娥碰上一碰,这脸至少得臭半个月。
只好他来做这个恶人,阻拦他们“母子相认”。
田秀娥皮肤又黑又糙,明明还没到四十岁,脸上的褶子一条一条的挂下来,人干瘦,头发倒是乌黑油亮,身上穿着妆花缎的料子,显得不伦不类。
但若是光看骨相,这田秀娥年轻时应该是个美人,否则也生不出陆野这个儿子来。
田秀娥嚎了半天,硬是半滴眼泪也没下来,瞪着平安跳脚:“你是哪里来的狗?敢拦老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