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元吉不看他，走神似的盯着天上稀疏的几颗星星，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的事情我自己拿主意，你不要多管。”
周其深微微眯起眼，沉声问：“侯爷是觉得我已经没用了吗？”
“那倒不是。”萧元吉冲着周其深一笑，这笑浮于外表，不达眼底，“我指的是我的私事，不劳周总管费心。”
周其深见惯了萧元吉对人说人话、对鬼说鬼话的本事，冷冷一笑，“侯爷的这份深情，到底是做给谁看？”
*
次日一早，萧朴被找到。
萧朴父亲早逝，跟母亲相依为命，依靠着汝南侯府这棵大树过活。但是五年前萧元孚出事后，萧朴便带着母亲远走高飞，去外地谋生了。萧朴考了两次乡试，没有中，正埋头准备第三次。
却没想被七杀堂的人给挖了出来。
萧朴很瘦，棉布长衫穿在身上空荡荡的，脸部瘦的凹下去，眼神透着股执拗和坚定，颇有读书人的清高。
像是早料到会有这一天，一开始被七杀堂的人找到时，萧朴就没有多惊讶，问清来人的目的之后，他便冷静的收拾行李、安慰老母，跟随七杀堂的人一块儿上京。
萧朴一路上沉闷的有些过分，少言寡语，七杀堂的人下馆子吃大鱼大肉，他却拿自己带来的碎银子买一点最便宜的饭食，怎么都不肯受七杀堂的恩惠。
七杀堂的人知道他们这些迂腐的读书人是不肯与他们为伍的，背地里笑笑，并不为难他。
萧朴在公主府吃了一顿比较丰盛的晚饭，随后被带到花厅的二楼。从窗户望出去，周围花木丛生，又有乐声从四面八方传来，萧朴闭眼聆听。过了一会儿，听到身后有沙沙的脚步声，他警觉的睁开眼转身。
“公主。”萧朴作揖，随后看了陆野一眼，不确定道：“这位是……”
“西凉侯。”阮瑜笑笑，“无须多礼，请坐。”
萧朴也不拘泥，直接在一张椅子上坐下，阮瑜倒了三盏茶，给了萧朴一盏，萧朴欠身道谢，接了过来。
“二位请我来是为了萧元孚的事吧。”萧朴直接切入主题：“对于这事我没什么可说的。我本是元孚兄的陪读，元孚兄死后我自然不受新主待见，自然而然就和萧家疏远了。”
“仅仅是这样吗？”阮瑜不相信的望着他，“我听说，萧元孚死前，可是给了你一封信。”
“一封信？”萧朴一愣，寻思了片刻点点头道：“对，是有一封，元孚兄拜托他的小妹给我的。”
“信在哪？”
“已经烧了。”萧朴镇定道：“我不可能留着这种信。”
“哪种信？”阮瑜问。
萧朴垂眸安静片刻，轻叹了一口气，“叫我制造一点混乱，吸引萧元吉的注意力……那时候老汝南侯已经油尽灯枯，随时有可能死掉，萧元吉寸步不离守着老侯爷和汝南侯府，把几个兄弟都看管的很紧。”
萧朴喝了一口茶，手指慢慢的在桌上敲了一会儿，似在回忆信中细节，“我收到的那封信是元孚兄乘萧元吉不注意叫萧妍送给我的。他说需要我帮忙，在萧家的护城营里闹出一点乱子——要让萧元吉必须亲自出面才能平息的乱子。”
萧家的护城营设在京城外围，拱卫京师，原本除萧家之外还有两家兵力，但因为那两家犯了事被抄家，三家之营合并为一家，统领人为每一代汝南侯，是京城一道有力的防卫，也是皇帝忌惮的一门势力。
即便萧元吉袭爵之后，萧家大不如前，但护城营还是牢牢掌控在萧家手里的。
“护城营是萧家子弟都会争的一块肉，谁都想把心腹往里面放，谁都想这一柄利器能用在自己手里，萧元孚也是一样的。”
萧朴接着道：“护城营里有我们的人，我收到元孚兄的信之后，联络他们让暗杀几个萧元吉的人。事情一出果然影响很大，萧元吉以为是护城营里有异动，便抽身去了城外整肃兵营。”
能让萧元吉在萧桓临死之际外出，也只有护城营出事这样的大事了。
“然后呢？”陆野问萧朴，“你为萧元孚安排了护城营的异动，萧元吉外出，然后呢，萧元孚做了什么？”
萧朴：“我不知道。我没法跟他见面，唯一收到的消息还是萧妍送出来的。”
气氛陷入沉默。
事情才刚刚打开一线豁口，又“砰”的关上了，戛然而止。
萧朴说的护城营的事应该是真的，这种大事只要稍一打听立刻就会有眉目，萧朴犯不着说谎。可是萧朴说他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却不知是真是假。
“萧元孚的死，你清楚吗？”阮瑜忽然问。
萧朴微微一愣，神情黯淡下来，迟疑了好一会儿才道：“知道一点。”
“当时对外宣称是萧元孚暴毙……可事实上不是的，只是因为家丑不可外扬。”萧朴表情有些茫然，“你们真的想听吗？”
阮瑜点头。
“好吧。”萧朴叹气，“你们应该知道，萧元吉出去城外护城营的那日，就是老汝南侯病逝的日子。那天萧元吉从城外匆匆回来，正好捉住了在老侯爷房里的萧元孚，彼时老侯爷已经没了，而萧元孚端给老侯爷的汤药里却有毒。”
阮瑜很不解：“汤药里有毒，应该不是萧元孚下的吧？”
萧朴点点头，“肯定不是。他为人的品行作风我最清楚了，不可能干出这么大逆不道的事情来的，更何况老侯爷本就有意改立元孚兄为世子。不管怎么说，元孚兄都不可能谋害老侯爷。”
“你怎么知道老侯爷有意改立世子？”阮瑜盯着萧朴，目光犀利。
萧朴微微锁眉，看着屋内的书架等物，说：“是元孚兄告诉我的。我是元孚兄的伴读，也是他的心腹。”
“那你为什么要背叛他？”阮瑜一个问题毫无预兆的劈下来。
萧朴脸色愕然，指着自己结结巴巴道：“你说我……背……背叛元孚兄吗？”
阮瑜面无表情的点了个头。
“我没有啊。”萧朴像是难以理解阮瑜为什么这么问，皱着眉否认：“我什么时候背叛他了？”
阮瑜不动声色，她这么问只是诈萧朴一回，因为萧朴这个人物实在太关键、太重要了。他制造了护城营的动乱，吸引了萧元吉的注意力，可是对于他来说，反水卖萧元吉一个人情，比跟着萧元孚谋出路要容易的多。
最不能理解的是，萧元孚死后，萧朴竟然安然无恙，这不是萧元吉的作风。
不过阮瑜只是凭借直觉猜测，没有证据，萧朴的反应也无懈可击。
“如果你没有背叛萧元孚，你为什么能活到现在？”阮瑜问。
萧朴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他死了，我就不能活着吗？我家里还有一个老母，我要是死了，我母亲怎么办？”
阮瑜觉得他在避重就轻，干脆道：“如果你没有萧元孚，他一死，你作为他的心腹不可能被忽视，萧元吉一定会想办法对你想下手。”
萧朴沉默了一会儿，说：“因为他一出事，我就收拾东西远走高飞了。而且我给周其深塞了点银子，让他保我一命。”
阮瑜听到“周其深”三个字，觉得有些耳熟，想了想问：“汝南侯府的管事？”
“嗯。周其深本是老侯爷的人，后来支持萧元吉袭爵，一直是萧元吉的得力心腹。他收了我的银子，就会在萧元吉面前保我的。”
萧朴无奈的摊了摊手，“该说的我都说了，你们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阮瑜在脑袋里搜刮一番，实在想不到什么了，这个萧朴身上看似没有疑点，但总是让阮瑜觉得不安。
大抵是因为萧妍的那句“哥哥当他是亲信”，在阮瑜心里埋下了怀疑的种子。
那日他们推测萧妍隐瞒了重要线索之后，并没有直接找萧妍问话。萧妍既然能在萧元吉手上讨生，肯定有几分手段，这嘴不是轻易能撬得开的，他们就没去讨这个没趣儿。
萧妍在公主府里，该吃吃该喝喝，状态自若。此时正在门外候着。
她表情镇定，目光怔忪追随着几只鸟雀，似对屋里人的谈话毫无兴趣。
“我没什么要问的了。”阮瑜说，“我想让你见一个人。”
萧朴：“谁？”
阮瑜站起来，去把门打开，冲萧妍微微一笑：“你可以进来了。”
萧妍回过神看了她一眼，“哦”了一声，平静的走进来，抬眸，冷不防跟萧朴的目光撞上。
萧朴眼中闪过一丝错愕和尴尬。
萧妍静静的跟他对视，良久才把目光转开，坐到萧朴的对面，打了个招呼：“萧朴哥哥还记得我么？”
方才的尴尬已经不见，萧朴收起他那副清高的读书人的架子，笑的很温和：“当然记得。妍妍都长这么大了，上次见你，你还只有这么高。”
萧朴伸出手，比划了一下十二岁孩子的身高，
萧妍微笑，笑意淡到几乎没有，让人不觉温暖，反而觉得有些凉，“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