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郡多山道,偶有赶路的人摔下山崖粉身碎骨,并不是什么新鲜事。怪只怪在,老六和老七临走前跟韦氏说的是去郊外湖边走走,驾车的马夫是韦氏信得过的家仆,两个孩子年纪都不小了,因此韦氏才没跟着一块儿去。
却没想此一别,就是阴阳两隔。
“我把首饰卖了凑了一笔银子,暗中买通了仵作,让他仔细验尸,若有什么蹊跷请他偷偷告诉我。”韦氏深吸一口气,回忆这段过往对她来说实在太痛苦,“仵作跟我说,老六和老七的确是从山崖上摔下去的,但可能并不是因此而死。他们身上有与人争斗的痕迹,脖子上也有勒痕。”
一想起两个儿子死前所受的苦,韦氏便不禁落下泪来。
“但是官府却判定是简单的坠崖,我去官府闹过,当天那个仵作就跑了,不知道去了哪里。官府说是那个仵作胡言乱语,要我别信。再后来……停尸房走水,老六和老七的尸首就这么……”
韦氏说不下去,喉咙里发出一声痛苦的啼哭。
薛氏感同身受的搂着韦氏,安慰了几句,韦氏方才渐渐止住,空洞而麻木的望着前方。
阮瑜在旁边摊开一张纸,记下重要线索,除了韦氏提到的仵作和县衙的官吏、薛氏所说的范嫣和赌坊等,也把昨天萧妍吐露的线索梳理了上去。
只有杨氏之子——萧元孚的死因尚成谜,但似乎和老汝南侯萧桓的死因密切相关,也是最棘手的。
从薛氏和韦氏的儿子的死来看,萧元吉杀人的手段并不高明,甚至有些草率,显然是没将他们放在眼里,想着天高皇帝远,自己做的这些龌龊事绝没有被拆穿的一天,所以掉以轻心。
可即便萧元吉掉以轻心了,要他们去查几年前的案子,大海捞针的找几个人,也并非容易。
阮瑜把笔放下问:“萧元吉可有派人去看过你们?”
薛氏和韦氏对视一眼,都摇头:“没有。”
“可是他派人去看过杨氏。”陆野接过话,“说明杨氏知道一些事情。可是他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杨氏?”
陆野随随便便的一句问话,招来了薛氏和韦氏的不满,薛氏冷笑道:“杨姐姐都那样了,他要能下得去手,那真是畜生不如。”
陆野没接话,寻思萧元吉都杀了你们儿子了,在你们心里还比猪狗好些吗?
“我也在想这个问题。”阮瑜陷入沉思,“萧元吉不会介意多背一条性命,就算这个人已经疯了,也不会比死人更可靠。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不会是有怜悯之心的人。所以说……”
一个可能在阮瑜的脑海浮现。
她惊异的眨了眨眼,看向陆野,而陆野也瞬间领会了她的意思。
“除非杨氏的死会威胁到他。”陆野道:“杨氏疯疯癫癫自然做不了什么,但是萧妍可以。有可能萧妍手中有萧元吉的把柄。”
“而且这个把柄萧元吉并不知道在哪,萧妍藏起来了。”阮瑜忍不住有些激动,“一旦杨氏或者萧妍出事,这个把柄立刻会呈送到世人眼前来,所以萧元吉才不敢轻举妄动。”
韦氏匪夷问:“可是昨晚萧妍没提到她手上有把柄啊,她提前被奶娘送出府了,所以府里发生的事情她一概不知。”
短暂的安静过后,阮瑜道:“萧妍撒谎了。”
一对弱小无助的母女,母亲因为知道了大人物的秘密而疯癫,这位大人物却能对她们不闻不问好几年?
会有这么“善良”的豺狼吗?
薛氏难以置信的皱起脸:“怎么会呢?妍丫头用不着骗我们呀!她明明知道你们是为了给她哥哥报仇,她肯定知无不言,骗你们……我觉得不可能。”
“她不说,可能是做两手打算。一方面,配合我们调查,另一方面,也为自己留好退路,一旦我们失败了,她只要手上还攥着那个把柄,萧元吉就不敢动她们母女。”
韦氏冷静寻思过后,觉得阮瑜所说的确有几分道理,打了个圆场:“这样吧,把萧妍叫过来问问就知道了。”
*
四天后。
管家快步走向汝南侯所在的院子,在院子里学了几声布谷叫,便焦急的在原地踱步。
管家年纪看起来有四五十,皮肤的褶皱一条一条堆叠在脸上,可能是常皱眉的缘故,额头的褶皱尤其深,像是被斧头凿过了一般。
他长相威严,冷冰冰的抿着唇,不好得罪的样子。实际上,这位管家很少出现在汝南侯府,在京城的西面买了间宅子颐养天年。府里的事情都是他的徒弟在打点着。
萧元吉正抱着美人得趣,听到布谷鸟叫愣了愣,遗憾放开了怀中香软的人儿,穿上衣服走了出来。
他意兴阑珊,“什么事?”
周其深看见他这副懒洋洋的样子觉得很伤眼,但碍于对方是他的主子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原本就板的脸更板了些。
“出事了。杨氏、薛氏和韦氏被人带走了。”周其深声音也是冷冷的,毫无温度。
萧元吉还没从刚刚的情意绵绵中抽身出来,茫然问:“谁?”
周其深嘴角动了动,面无表情的说:“你爹的三个妾室。”
这一句话,仿佛一阵冷风,彻底把萧元吉给吹醒了。
“怎么回事?”萧元吉紧皱眉头。
周其深道:“暂时还不清楚。你前几天要我留意一下杨氏她们,我派了几个人悄悄去探查,结果杨氏、薛氏和韦氏全都不见了,半个多月前消失的。有人看到她们跟一些外地人接触,我怀疑,有人已经发现了,并且想拿旧事做文章。”
萧元吉会让周其深留意杨氏等人,是因为那天去城外追踪阮瑜和陆野的踪迹,生出了点儿疑心。那天阮瑜的举动实在奇怪,萧元吉也是心里有鬼,所以不放心让周其深去注意一下。
没想到,真的被他猜中了。
萧元吉没想到阮瑜真的会动跟他和离的心思,除了祖母和皇后等人的意愿不肯违拗之外,因为自己有了私情,要跟自己的丈夫和离,这样的事情传出去是要被天下人耻骂的,阮瑜又是大昭唯一的嫡公主,此举无疑会激怒皇帝。
与全天下为敌,哪会有这么倔的人?
萧元吉觉得自己简直看不懂她了。
萧元吉往前走了几步,又背着手走回来,摇头哼笑不止,觉得自己看了一个天大的笑话,愤怒与悲哀交杂。
就这么讨厌他?
宁愿跟全天下作对也要跟他撇清关系撇的干干净净?
“侯爷。”周其深觉得萧元吉反应有点儿失常,忍不住提醒了一句。
萧元吉被人喊了一声,如梦初醒,摆摆手说:“没事,我知道她们在哪。”
周其深:“?”
“她们在公主府,或者是西凉侯府。”萧元吉兀自说了下去,“那天我亲自给她们让了路。”
说到这儿,他忍不住嘲讽了笑了自己一下,“既然如此,不该留的人就都杀了吧,注意别留下痕迹,做的不好是要出事的。只要人都死了,他们能查出来什么?”
萧元吉冷冷一牵嘴角。
“侯爷如果说的是那两个县令的话,我已经派人动手了。”周其深道:“但是还有些杂鱼……”
“怎么了?”萧元吉不耐烦问。
“有些杂鱼跑了,我手上没有他们的下落,要找的话恐怕要费些时间。”
“找!”萧元吉手握拳抵在唇边咳了咳,冷着脸道:“一定把他们揪出来!要是让阮瑜的人先找到,我们一个都逃不了。”
周其深一惊,很快又恢复他冷淡沉肃的样子,心情却很复杂:“是公主?”
当初萧元吉为了娶到她,耍了多少手段,使了多少心计,二人却没和睦过一天,最终还落得个反目成仇你死我活的下场。
真是嘲讽啊。
萧元吉冷笑一声算是作答。
“侯爷,如果跟我们作对的人是公主,那她的目的是什么?”周其深顿了顿,“是和离。”
“和离”两个字一传到萧元吉耳朵里,萧元吉倏然瞪大了眼睛,恼恨的瞪着周其深。
周其深不为所动,他年纪已经这么大了,看得多、也看得透彻,许多事情看破不说破而已。萧元吉跟阮瑜的这段姻缘是妥妥的孽缘,唯一支撑着它的就是其背后代表的势力结合,两人没有任何的感情。
这样的姻缘,多半沉如死水,可偏偏阮瑜不是听天由命的那种人,她即便斗的遍体鳞伤,也不会胆怯分毫。
“公主要和离,那便遂了她的心愿算了。”周其深道:“与其让她把那些事情挖出来,不如现在就向皇上皇后禀奏和离,那样侯爷的地位和性命都不会受到影响。”
周其深看问题的方式很直接,他只要用最简单最可行的方法达成目的,不会轻易冒险。公主下嫁汝南侯的好处虽然很多,但是一旦那些事情曝光,汝南侯府将彻底没落。
萧元吉想也没想就拒绝:“不行。”
“为什么?”周其深犀利的目光望着他,“侯爷在留恋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