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府与汝南侯府相距不远,只隔了一条街道,在城中永安坊。
公主府是阮瑜成婚那年赏下的,原本是阮瑜姑母楚国长公主的府邸。楚国长公主精通音律书画,才情卓越,只可惜美人薄命早早夭亡。公主府虽然后来翻修过,但大致还是随了长公主在世时的样貌。府中多种竹梅,阮瑜受赏后又种满桃花,水渠借山石地势以及卵石叶片之力,天然成音,虽然奏不成乐曲,但也是有起有伏有急有缓,不同音调杂糅在一起,颇为悦耳。
这公主府虽然名义上是阮瑜的,阮瑜却很少来住。一是因为公主府从侍卫到丫鬟小厮,大多都是萧晚晴的人,阮瑜在公主府的一举一动都在萧晚晴眼皮子底下,十分别扭。二是每回她来公主府,都被宫里和汝南侯府的人搅扰的不得安宁。
这次回来,其实是想借下人之口将萧元吉的恶行传达到萧晚晴那里。
至于能传达多少,萧晚晴又能听得进多少,那便全凭天意了。
阮瑜被一顶小轿抬进了公主府,丫鬟们脸上多多少少都有泪痕。公主府的薛管事见状十分诧异,便拉住明珠问:“你们怎么了?怎么莽莽撞撞的?”
明珠咬牙恨道:“再不莽撞点儿,公主的命还要不要了!”
薛管事大惊,还要细问,明珠根本无暇与他纠缠,挣开手追着轿子跑。薛管事抱着手臂蹙眉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也只好跟过去。
一直抬到屋子门口,几个丫鬟合力将阮瑜抱出来,轻轻放在床上。
阮瑜衣袖和衣服下摆上斑斑点点的全是血迹,脖子上一道暗红的淤痕,可谓触目惊心。薛管事呆了一会儿,拉了个小丫头问:“怎么回事?”
小丫头一边哭一边说:“都是侯爷弄的……我亲眼看见侯爷掐公主的脖子,掐的公主都喘不上气来了……然后逼我们出去,我们怕公主出事,只好退出去……再然后,公主浑身是伤的跑出来,我们就赶忙把人送过来了……”
小丫头解释的不算清楚,但大致过程给描出来了。薛管事眉心皱的更厉害,问:“可叫太医了?”
明珠回头看他一眼,冷笑:“太医?太医这时候管什么用?都是皮肉伤,难道还叫太医来给公主清理伤口?薛管事您先出去吧,您在这儿不方便。”
薛管事知道公主身边的人对他都颇有敌意,尤其是明珠这丫头,性子烈,喜怒都在脸上半点做不得假。他待要训斥明珠几句,然而眼下不是他发脾气的时候,只好忍着。
明珠从小跟阮瑜一起长大,为阮瑜处理过不少伤口,因此驾轻就熟。薛管事一走,她便让人找两根细银针来,还有烧酒、温水、药膏,以及包扎的细布。她先将阮瑜脚底那些嵌进皮肉的碎瓷片给剔出来,将血污擦拭干净,用酒烧一遍,最后抹上药膏包扎起来。至于胳膊和腿上的伤就容易多了,没有碎瓷片扎进去,省了最麻烦的一道步骤。
阮瑜硬生生给疼醒了。
她死死拽着被子角,脸色愈发苍白,眼里萦泪,就算疼的忍不住了也没有叫出来,怕明珠她们担心。
明珠只能全神贯注小心仔细,终于把伤口处理完的时候,明珠的眼泪就不禁下来了。
萧元吉到底是个什么禽兽,竟敢这样对待公主……
阮瑜额头上覆了一层薄汗,明珠用沾了水的布为她擦拭,手一触及阮瑜的额头便觉得有点儿不对。
怎么这么的……烫?
明珠忙用另一只手贴着自己额头比较了一下,不是她多心,公主确实是发烧了,她连忙让人去请太医。
*
阮瑜烧的不算厉害,本以为喝了药就能好,却迟迟没有退烧的趋势,一直在昏睡。
在深不见底的阴暗处,记忆的碎片一点点拼凑起来,原本模糊隐约的轮廓开始变得清晰可见,乃至哭喊的声音、萧元吉在她颈间滚热的吐息、绝望恐惧的心情,都真实的仿佛她又回到了绝望的那一天。
那日夜宴,她其实并未喝多少酒,只是因为那酒有问题,她才会浑身无力火烧火燎。从宫中回去之后,她感觉身体不适便早早上床睡了,万没想到萧元吉会突然出现。
他一出现,便开始脱她的衣服。
她惊恐地挣扎,饶是意识不清醒她也知道这个人是萧元吉,她讨厌萧元吉碰他,更不可能顺从他。挣扎的过程太过混乱,她记不太清楚,只记得自己狠狠咬上萧元吉的耳朵,萧元吉痛的哇哇乱叫,这才放开她。
在强迫她就犯的过程中,萧元吉告诉她,下药之人其实是萧晚晴,要让他们圆房的也是萧晚晴。
多可笑啊,下药害她的,竟然是她的亲娘。
阮瑜被深深的梦魇笼罩着,痛楚又麻木。她想从这可怕的梦境里冲突出去,可是又畏惧醒来之后的现实。
于是在半梦半醒之间,痛苦挣扎着。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到一股熟悉的气息,凛冽而富有侵略性,细嗅之下,却可以察觉出一股温热暖意,像是雪化之后,脉脉流淌出来的春水。
她安心极了。
她的手指冰凉,却好像被那人捂着,暖意一点点从他的掌心传递到她的指尖。而后,她感觉那人的手背贴上了她的额头,抽离了一下,又用指腹轻轻蹭了一下她的眼角。
她终于安心睡过去,没有再做任何的梦。
*
阮瑜苏醒的时候,已经是次日正午。
丫鬟们一见她醒,都高兴的哭出了声,明珠忙把几个哭的赶走:“哭什么哭!别给公主招晦气!该干嘛干嘛去,杵在这儿生根呢?”
于是煎药的去煎药,拿饭的去拿饭。
阮瑜已经饿了三顿了,中间明珠有试图给她喂过流食,无奈她咽不进去,还好粥是一直煮着的,这样无论她什么时候醒都有的吃。
明珠扶着她坐起来,赶紧喂点儿水。
阮瑜喝了半碗,觉得不那么干渴了,便问:“昨晚上是谁守着?”
“彩珠。怎么了?”明珠把碗放下。
阮瑜愣了一下,觉得这个答案跟她想的实在相去甚远,但又不好意思直接问出来,只能拐弯抹角的道:“真是彩珠?有没有其他人来过?”
明珠好生奇怪:“确实是彩珠,哪有别人?”她忽然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笑说:“公主是怕侯爷摸混进来吧?绝对不会!昨天我们去找过太子,太子听说了非常生气,加派了五十个守卫给我们,把门守得死死的!”
明珠怀疑是自己的错觉,她竟然觉得公主的表情有那么一点……失望?
再要仔细看时,公主已经恢复成惯常的冷淡表情。
明珠伸出手探了一下阮瑜额头的温度,琢磨道:“好像没有昨天那么烫了,但还是有一点……公主觉得呢?”
阮瑜闭上眼,“不知。等太医来再说吧。”
她现在脑袋昏昏沉沉,分不清楚是饿的还是睡了太久的缘故,抑或是因为发烧。
可能昨晚根本没有谁来过,只是她烧糊涂生出来的幻想。
那么,为什么会想到他呢?
其实也未必,毕竟她也没有睁开眼看看那人的样子,许是别人也不一定。
她云淡风轻的安慰自己。却忽略了自己听到明珠回答后的那股子失望的情绪。
为什么失望,她压根不愿去细想。好像想明白了想透彻了,她自己都会害怕。
*
得知妹妹醒来的消息,阮琅当即放下手中事务去了公主府。
薛管事殷勤的为阮琅带路,阮琅脸上挂着笑,客客气气的问他:“母后有吩咐你们做什么吗?”
阮瑜的事情,阮琅已经亲自和萧晚晴说过。萧晚晴同意阮瑜在公主府休养,也说要惩治萧元吉。但阮琅还是不放心,总觉得萧晚晴另有打算。
他帮着母后约束阿瑜,但绝不会拿阿瑜的性命开玩笑。
所以这件事情上,他一定会和阿瑜站在一边。萧晚晴肯定预料到了他的态度,所以真有什么盘算的话也不会告诉他。
薛管事说:“没有呢,皇后还没有传话下来。”
阮琅看了他一会儿,又笑笑,“麻烦薛管事好好照顾阿瑜。我只有阿瑜一个妹妹,谁若伤她,我必加倍讨之。”
阮琅说这话的时候仍旧是和善带笑,语气也温和,却硬是被薛管事听出了一股又冷又狠的劲儿,让他后背一凉。
薛管事愣了片刻,连连点头:“太子言重,臣定尽心尽力照顾公主。”
阮琅不多言,只点头一笑。
两人走到屋外,阮琅示意薛管事可以下去了,自己敲了两声门。
“谁呀?”
“阿瑜,是我。”
明珠把门打开,向阮琅行过礼,收拾了一下饭碗就离开了。阮瑜刚吃完午饭,准确的说,是把昨天的中饭晚饭和今天的早饭午饭给一并补上,不过病中胃口不好,吃的也不算多。
“阿瑜。”阮琅走过来坐在床边,“还发烧吗?好一点没?”
阮瑜清清冷冷看了他一会儿,将目光移开,然后合上双眼,似乎并不想和他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