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后阮瑜觉得自己大抵是魔怔了,才会选择在这个时候上西凉侯府。
马车在夜色中疾驰,一团团模糊不清的树木房屋朝后远去,宫城变得模糊、遥远,和夜色融为一体。
夜风轻轻扑在脸上,阮瑜的心情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她从未听陆野提起过家人,父母不知在何处,妻妾全无,就这么孑然一身的活着。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自愿也好,无奈也罢,她相信此时此刻,陆野多少是有些寂寞的。
她纵然父母家人俱在,却并不比陆野好多少。
西凉侯府在城东,一盏茶的功夫就到了。阮瑜让明珠上前去敲门,门很快被打开,小厮警惕的打量着她们:“何人?”
明珠说:“燕国公主。”
小厮闻言颇为诧异,一时连话都忘了说,只是偷眼打量阮瑜。公主来侯府照顾侯爷的时候,他也是远远瞧见过的,虽然看不清晰,但一对上这张脸,他就能确信这是公主没错。
大晚上的,又是中秋,公主来侯府做什么?
他不敢多想,忙把两人迎进来,把门一拴,领她们进入内宅。
西凉侯府幽深曲折,树木密蔽,月光不怎么透的进来。小厮提着一盏灯笼打头在前面走着,灯笼的光虚弱游散,勉强照清脚下的路。
在游廊上走了半天,忽然觉得前头亮堂许多。
原来是院子。
陆野站在月下,依旧是一身黑衣,一只手撑着旁边的山石,一只手捏着一小坛子酒,身姿懒散。
果然是一个人。
阮瑜说不清楚是什么心情,缓缓的朝陆野走过去。陆野听到脚步声,只当是丫鬟,并未在意。
“怎么一个人喝酒?”阮瑜站到陆野身边,看到山石上还堆着几坛子酒,便顺手拿起一坛,朝陆野比了比,“我陪你喝。”
陆野有些愕然,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会儿,神色复杂道:“你怎么来了?”
阮瑜小啜了一口,觉得这酒有点儿烈,跟她平时喝的那些不一样,有些辣嗓子,忍不住咳了咳,摇头道:“宫中宴会太无趣,我便出来了。”
“我这儿便有趣吗?”陆野饶有兴致的眯起眼。
阮瑜抬眸瞧他,片刻后答:“尚可。”
至少陆野能跟她说几句话,她也不会感觉到烦。
陆野撑着山石的手滑下来,拎走她手上那坛子酒,笑说:“你不能喝这个,我叫人拿果酒来。”
阮瑜是知道自己酒量的,确实不好,万一喝醉了躺在人家这儿就麻烦了,因此接受了陆野的提议。
丫鬟送来了酒和点心。
陆野拿起一坛果酒递给阮瑜,又问她:“吃月饼了吗?”
阮瑜摇了摇头。
宴席才过一半她就出来了,月饼最后才会端上来,她自然是没吃到。
陆野闻言,拈起一快月饼,那月饼小小一个,面皮压成花瓣状,很是精致,一个吃下去也不会噎。
“莲蓉蛋黄的。”陆野送到她面前。
阮瑜愣了一下,接过来咬了一口,有点儿不可思议的盯着他瞧。陆野自己也拿了一块吃着,吃一口,喝一口酒。
“我觉得……你有点奇怪。”阮瑜一脸严肃的盯着他,“你好像很清楚我喜欢吃什么。”
从她第一次和陆野见面起,陆野就给他一种相处起来很舒服的感觉,任何方面都很合拍。陆野准备的任何吃食,都是符合她口味的。
不是不讨厌,而是很喜欢。
她最喜欢的月饼就是莲蓉蛋黄的。
阮瑜咬了一口,软软糯糯的莲蓉在嘴里化开,夹杂着些许蛋黄的酥咸味。
陆野笑笑说:“只是刚好我喜欢吃莲蓉蛋黄的而已。”
阮瑜不知道说什么。明明她觉得不是这样的,一次两次可以说是巧合,但一直如此,当真只是巧合吗?
可是她无法反驳。
况且,她心底有一丝微妙的失望,这让她更没有底气去反驳陆野了。
阮瑜发闷中不觉多喝了几口酒。果酒香甜,阮瑜不加顾忌,一口一口的累积起来,也喝了大半坛了。
喝多了之后,便觉得有些头晕。
“啪——”阮瑜手中的酒坛子摔到地上,碎了。
阮瑜一下子清醒了不少,茫然的看着脚下,碎瓷片和酒水迸溅了一地。
陆野将她拉到一边,看了她一会儿,皱眉说:“不能再喝了。”
陆野的语气其实很正常,但是阮瑜却觉得陆野在凶她,不仅凶她还瞪她,就莫名的委屈起来。小姑娘噘了噘嘴,眼里蒙上了一层水汽,原本就看不清楚的人变得更加模糊,她赌气似的要把他甩开,可惜喝醉了酒没什么力道,软趴趴的甩了没甩掉。
她更委屈了。
“你为什么要凶我?我不过喝了你几口酒。”小姑娘抽噎起来,“你要是舍不得明儿我还你一坛就是了。”
眼泪啪嗒啪嗒落下来,小姑娘抬起空着的那只手揉了揉,一揉眼睛红的更厉害,活像只小兔子。
陆野目光沉黑的盯着她,握住她的小手,放下来,再用手指为她拭了拭眼角,“我没凶你。不哭了。”
阮瑜忽然抓住他为她拭眼角的手,慌张的说:“我看不见了,我是不是瞎掉了?”小姑娘说着自己哆嗦了下,一想到自己变成了一个瞎子,心酸害怕的呜呜道:“怎么办?我瞎掉了,我再也看不见了……”
她哭的甚是伤心,但是非常小声,大约就是一个人躲在被窝里哭泣的程度,话也不说了,就只是哭。
抓着陆野不曾撒手。
对于一个瞎子来说,最害怕一个人被丢在什么地方,所以能抓着什么人就尽量抓着,当救命稻草一样。
良久,陆野叹了口气。
他把她抱进怀里,一只手任由她抓着,另一只手摸上小姑娘的脑袋,轻轻揉着安抚:“没有瞎,就是哭多了眼泪水把人挡住了,你看不清楚。”他嗓音很低却有种说不出来的柔,顿了顿又道:“我带你去休息?”
阮瑜把眼泪水都蹭在他胸口这片衣料上,陆野只觉胸前凉凉一片,他颇为无奈的笑了笑。
小姑娘抽噎了几声,“……好。”
“能走吗?”陆野低头看着她。
阮瑜点头说“能”,为了表示自己真的可以,就离开陆野的怀抱往前走了几步,只是仍然不肯放开他。
陆野看小姑娘走路走的歪歪扭扭好像随时要摔倒的样子,垂眸淡淡一笑,走过去将她抱起来,一只手架着小姑娘的膝盖,一只手托在她的后背上。
阮瑜很轻,根本不费什么力气。就是突然被人抱起来吓到她了,害怕的闭紧了眼睛,踢了踢腿,双手紧紧揪着陆野的衣襟。
“不怕。”陆野低声劝哄着,“你抱着我的脖子,乖。”
阮瑜睁开眼,眼中没有泪水了,借着月光她勉强可以看清眼前人的轮廓,一边庆幸自己瞎的还不那么厉害,一边圈紧了他的脖子。
“这样吗?”她弱弱的问。
“嗯。”陆野笑笑,“阿瑜真聪明。”
他夸奖完阮瑜便是一僵,结果发现怀里的小姑娘对这个称呼并没有什么反应,就放了心。放心之余,又不免生出些苦涩。
有苦,却难言。
他抱着她慢慢往前走。几步之后阮瑜就不害怕了,搂着陆野脖子的手也相对松了些。
陆野把她带到之前住过的屋子,用脚把门蹬开,进去直接把阮瑜放到床上,转身准备去点蜡烛。
阮瑜拽住他的手,慌张的问:“你去哪?”
这里太黑了,她害怕。
陆野的指腹轻轻在她手背上蹭了蹭,“我把蜡烛点上。”
阮瑜这才慢吞吞的放开了手。
一簇暖焰将整个屋子都镀上了一层暗黄的薄纱。
陆野点完蜡烛之后又去拿了一块丝帕,浸湿挤干后,他坐回来,用半湿的帕子轻轻擦拭着她脸上的泪痕。阮瑜就这么看着他,呆呆的,也不躲闪。
陆野的睫毛又黑又密,但不是很长,半垂着,遮下密密匝匝的影子,朝眼角外倾斜着。鼻梁挺直,唇角弧度淡漠。
光看长相,其实是不太好接近的,有点儿危险和冷淡。
可阮瑜从第一次见他起,就没有害怕过他。
阮瑜稀里糊涂的想这到底是为什么。陆野抬了眼,见她直勾勾盯着他看,唇角便弯了弯,“看清楚了么?”
阮瑜立刻把脑中的怀疑给忘了,非常高兴的点头,“我没有瞎。”
陆野沉默了一会儿,又问:“今晚回去吗?”
“回去哪里?”阮瑜已然忘了自己是不该在这儿的。
陆野看着她,表情有些微妙的冷淡:“汝南侯府。”
一棍子被打入现实中,阮瑜愣了愣,花了好长时间才想明白这里是西凉侯府,而她是半路从中秋家宴上跑出来的,现在很晚了,她应该回去。
虽然想明白了,但现在的阮瑜脑子不清不楚,根本没有约束自己的能力,行事只凭自己喜怒。她不满的瞪着陆野,“你怎么这么小气,留我住一夜怎么了?”
陆野顶着这从天而降的“小气”的锅,无奈笑笑,“那不走了?”
“不走。”阮瑜哼了一声,“你别想赶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