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情沮丧地坐车来到了什刹海。
什刹海,这是一块发祥了北京这座伟大都城的一片水域,一块吸纳了八百多年城池喧嚣、沉浸了无数历史烟尘、模糊了元明清三个王朝倒影的地方,一个连接了历史和现实的地方,一个也见证了我北漂十多年的地方。
多年前那个和现在同样炎热的夏日黄昏,我和叶芊初次来到了什刹海。
烟波浩淼的湖面,被一缕缕凉爽的风吹拂得碧波荡漾;湖两岸绿莹莹的垂柳,如少女长长的秀发一样在风中轻轻摇曳;波光潋滟的水面上,一只只橹船由湖对岸悠悠荡来;橹船上,头戴斗笠,身穿黄马甲的船把式摇橹走船;船底,轻轻地擦过漂浮的水草,不时惊起鱼儿露出水面;船头,坐着一个个怀抱琵琶的身着江南服饰的少女,她们的手指间流泻出一曲曲轻柔委婉的旋律在湖面飘荡;渐去渐远的岸上,古朴的民居和青砖灰瓦红墙的王府、寺庙和飞檐高耸的钟鼓楼清晰可见……那一刻,我和叶芊都被眼前的景色陶醉了。我们恍若置身于江南的碧波清流中,泛舟在十里秦淮、西子湖畔,仿佛自己已经融化为这水、这树、这船、这风……融化在这甜美的气息和无言的叶芊谧之中。
那时候的感觉很美很纯,就像高原上一池没有被丝毫污染的湖水一样清澈纯净。
而现在,我的心里却是出奇的沉重和迷惑。
我的身边,也没有了叶芊。
我一边躲闪着来来往往的名牌轿车,一边躲闪着殷勤招揽客人的酒吧服务生。就在我终于被身着仿古黄马甲的船工领上橹船并驶出码头,应该进入什刹海的水色天光中时,我忽然看见了漂浮在水面的各种各样的垃圾,听到了和这绿树灰墙毫不搭调的流行歌曲……什刹海周围众多的王府、寺庙、名人故居等建筑物的轮廓就这样在橹船划开水面时发出的轻微波浪声里,渐渐地在我的脑海里变得支离破碎,残缺不全,越来越模糊了……
我在瞬间有了一种想要逃离的感觉。
漂到北京,我的梦想是出本书。而现在书出了,我又该为什么呢?为爱情吗?我不知道,因为爱情毕竟是由两个人所决定的。和叶芊认识这么久了,我们在北漂的十多年里,一起游过纳兰生活过的相府,拜过广化寺的香火,望过银锭桥前的西山;我们讨论最多的是鲁迅、老舍、梁实秋、郭沫若等等;我们羡慕的是曾在波光潋滟的湖边流连往返的诗人李东阳;我们渴望的是像公安三袁一样在湖畔结社、饮酒、赏月、吟诗,并渴望在我们一起北漂的日子里能够留下一段佳话……
我们梦想并渴望着。
我们可以用灵魂温暖和照亮彼此,即使以背对的姿势。
“船靠岸了,请大家下船时注意安全!”船工的声音忽然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下了船,来到一家酒吧门前。
我有些厌恶地看了一眼漂浮在灯红酒绿与纸醉金迷中的酒吧,又看了看绚丽得让人头晕的霓虹和探照灯,在不知道从哪个酒吧里传来的歇斯底里的像死了爹娘一样的歌声里,失望又失望地离开了什刹海。
我或许这是最后一次来到什刹海了。
或许也不是。
我不知道自己的心为什么会隐隐地痛了起来。就像白天在什刹海的湖边的小树林里看到的那些清闲地打着麻将、推着牌九、敲着三先的表面安详的老人,有谁能够看到他们眼里阳光下波光粼粼的什刹海已经变成了一湖的散金碎银。那两岸不断翻修的四合院和曲榭回廊的修建,以及为了方便游船被疏流整治过的荷花锐减的湖面,哪一样不让他们的心里隐隐发痛?
痛,来源于爱。
痛,来源于失去。
痛,来源于曾经的获得。
我一边想着叶芊,一边回想和她在一起的日子。
在这十多年里,我们一次次来到这里,一起在岸边看湖中嬉戏的一对对鸳鸯和一群群野鸭,一起看掠过湖面的鸽子和水鸟轻捷的身影,一起在浓荫覆盖的湖心小岛上看小船缓缓荡入红荷丛中,一起在波动的水面看玫瑰色的夕阳,一起登上小乌蓬船体验浆声灯影的梦里情怀,一起站在银锭桥上看两岸翠柳和一道银河,一起在西山诸峰的叠嶂如画里体味清人吟咏什刹海“不尽沧波连太液,依然晴翠送遥山”诗句的意境,一起坐上三轮车穿梭于岸边迷宫一般的小胡同和走进四合院,一起走进名人故居去亲身感受浓厚的市井风韵和古都风情,一起坐在烟袋斜街紫藤掩映的酒吧里欣赏柔情蜜意的丝竹旋律……
我们经历过太多的一起。
却,很难一起再继续走下去。
就像现在的什刹海,有人在惋惜它的商业味越来越浓。但无论如何,它始终是一处闹市中的世外桃源,一处古朴自然的江南水乡画卷,一片积累了丰厚古老文化的明净水域,一片如梦境般温馨而祥和的宁静港湾……它给首都北京增添了无限美好的情趣。
就像叶芊,即使她再怎么变化,我也会痴迷于她的。
与爱情有关的痴迷。
与梦想有关的痴迷。
与肉体有关的痴迷。
我上到一只橹船,在那种飘摇的没有稳定的感觉里,在什刹海的水色天光和橹船划开水面时发出的轻微波浪声里,心绪纷乱地给叶芊发了一张什刹海的夜景。
叶芊的回复很快就过来了,是一个鄙视的手势!
她这是真鄙视呢,还是假鄙视呢?我在想这么问题。
想来想去,没有答案。
我决定回汉中一趟。
十多年的北漂生活,我的命运已经和北方这座城市紧紧地缠绕在了一起,彼此血肉模糊又血肉相连。当我终于实现了自己的的梦想,却发现梦想越来越多,我想要贪婪地从北京索取的东西越来越多,多得让人疲惫不堪。
我的心里,真的时时刻刻有一种想要逃离的感觉。
我心情复杂地踏上火车。
我找到自己的座位。
邻座上,我看见一个女人正靠着车窗朝站台上张望。
我无聊透顶,拿出自己出版的最好的两本爱情故事集,无聊地翻了起来。翻了两下,又拿起手机,给叶芊发了一张我在火车上的彩信。
叶芊的彩信很快回复过来,同样是她一个鄙视的手势。
“你的书借我看看好吗?”邻座的女人轻声地说,“我要那本《让爱情感动北京》!”
她淡淡一笑。
她淡淡的笑容和淡淡的妆,却掩饰不住因缺少睡眠和逝去岁月留给她面容的苍白和憔悴,
我点了点头。
女人开始默默地翻起书来。
“这书是你写的?”女人看了看封二上的照片和简介,又仔仔细细地看了看我,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
“这你都能看出来?”我纳闷地问。
“可以,”女人微笑着说,“从眼睛、眉毛和脸型上都能看出来的!”
“你不奇怪我这样的装扮吗?”我接着问道。
“不奇怪,”女人呵呵一笑,“搞文艺的一般都比较个性,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谢谢你的理解!”我认真地说。
“那你想不想听听我的故事?”女人问。
“你的北漂爱情故事吗?”我思索着问。
“是的!”女人轻轻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