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讲故事前,你先看看我的影集吧!”女人在我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从身边取出一个精致的像册,在我的面前缓缓地打开了,“这是我刚来北京时照的,那年才18岁……”
我看见女人手指下的那张照片上的一个女孩正端端正正地站在天安/门城楼前。
她,素面朝天,眉清目秀,面带倔强。
“那年我才18岁,”女人用一种陷入回忆后的声音讲道,“那是我第一次出远门,也是第一次来到北京,觉得一切都是那么新鲜。那时候的北京,还远远不如现在这样繁荣发达,现在想想,感觉有种灰色的甜美……”
“花样年华啊!”我感慨道。
“嗯,花样年华!”女人微微一笑,“那时候,我们就在一个四合院里租了一间房子。那是个中四合院,有金柱大门,光门就独占到一整间座房;走进大门,影壁前的空间特别的大;往左走走,月亮门的装饰整齐美观;一进月亮门,就到了前院;前院里,有南房五间;北侧正中,有一垂花门,门的两侧是花墙;庭院正中,摆放着太湖石、鱼缸和种植着一棵果树;北房,也有五间,东西厢房各三间,左右侧可通到后院;后院还有罩房和东西厢房……那时候,我们租住的房子虽然很小,但我们却非常喜欢,觉得自己好坏在这个城市有了家;那时候,我能真真切切地体验和感受到北京四合院的美、雅、情趣与韵律;那时候,我最大的梦想,就是有一套属于自己的四合院,像房东一样,一家人在里面和亲和美,其乐融融。但很快我就发现,房东并不喜欢让我们到他们的庭院去,他们用砖头把出租房跟他们的院子隔了开来,我们所能活动的地方,其实就是我们租住的那么一点地方了……”
“北京的房东都比较牛!”我嬉笑着说。
“也不全都是,”女人微微一笑,“后来我们那个房东就很好!”
我低头看了看照片上那个素面朝天的女孩,又抬头看了看面前这个陷入回忆的面色苍白的女人,我端起啤酒,喝了一口。酒入口中,我想起了自己初来北京的日子,那第一次看见高楼的心动,那第一次领到稿酬的冲动,那第一次被人嘘寒问暖的感动……那些逝去的点点滴滴,成了我记忆中永恒的清香,带着苦涩的清香。
“后来那个房东真的很好,”女人说着又翻开一页相片,“他是个极其宽容的人,可以容忍我们在庭院里和朋友们喝酒嗑瓜子儿,可以在树下乘凉、听歌,甚至跳舞……那是个大四合院,里面除了有中四合院的建筑外,还有左右跨院、花园、亭树、水池、太湖石、抄手游廊、两歇山顶式垂花门、广亮大门,大门前有高大槐树,对面有大一字影壁……这个四合院里面,整天游荡着一些艺术家,他们总是那么富有才气和放荡不羁。我很喜欢他们率真的性格,渐渐地就和他们里面一个画画的相恋了……”
我看见照片上那个女孩正在一株盛开着火红石榴花的石榴树前举杯畅饮。
她的脸上,一片阳光;她的身旁,花开无数。
“那些日子无拘无束,”女人依旧幽幽地说,“我在奢侈地荒废着自己青春的同时,因此也深深地热爱上了这座有趣的城市……那时候,我经常跟一群搞艺术的朋友混在一起,抽烟喝酒,说说笑笑,唱歌跳舞,什么都玩,每天都快乐得像是Party,那时候我还经常会喝醉……”
女人的脸上露出难得的微笑。然而,笑容很快就凋谢了。
“那时候,我以为这样的日子会持久地继续下去,”女人继续幽幽地说,“但隔三岔五查暂住证的警察一来,我才发现,自己其实依旧是这个城市的过客。而自己居住的,也只是别人的房子,无论是住在小四合院、中四合院还是大四合院里。”
“这就是中国特色,”我嘿嘿一笑,“你堂堂正正的中国人,在自己的国土上还要暂住!”
“那时候,我就发誓,”女人说,“总有一天我要在这里买这样一套四合院。后来,我在酒吧结识了一个老板,就和他一起开酒吧,拼命挣钱。经过多年打拼,我终于实现了自己当初的梦想,于是就买了这样一套房子,虽然只是个小四合院,但总是自己的家啊!”
我低下头,看见照片上的那个女人浓妆艳抹,衣着亮丽。她站在院子里的一棵开满桃花的树下,怀抱小猫,面带微笑,一脸的满足和幸福。
“挺不错的,”我呵呵一笑,“猫好,人好,桃花好,房子也好!”
女人微微一笑。
“我以往除了租房子外,并没有太多地觉得自己是外地人,”女人接着说道,“但买房时,我却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自己是外地人:我一次次跑有关部门办理外地人在京购房填写申请单,办理暂住证,聘请律师填写贷款合同……买了房子,装修,购置家具,终于一应俱全了。”
“办了就好!”我附和道。
“还是没好,”女人苦笑着摇了摇头,“有了自己的房子,我就想着把户口赶紧办过来,在北京没有户口就得永远漂下去。为了落下户口,我一边做生意,一边在各种衙门有意无意的刁难中疲于奔命,在各种写成文字和没有文字的不合理制度中艰难前行,渐渐地,我终于感到累了,疲惫了,我也不再是那个房迷心窍的女孩了,所以户口至今还没有落下……”
“也就是说,现在你还暂住在自己买来的房子里?”
“是啊!暂住了整个青春!”
“那你就没有结婚吗?”
“没有!爱过很多,却始终没有人给我想要的东西!”
“那你想要什么?”我试探着问。
“我只想要男人的一个承诺,”女人的眼泪滑落下来,“我真的只想要一个承诺,一个婚姻的承诺。”
泪眼中,女人慢慢地合上影集。
“我的故事讲完了,”女人微微一笑,“能说说你的故事吗?”
“房子并不等于家,”我说着轻叹一声,“我在这个城市也漂了很久了,书也出版过很多本了,但却始终没有家的感觉。”
“我在这漂了三十多年了,”女人又开始幽幽地感慨起来,“三十多年的时间,它不是生命的全部,可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她的青春能有几年?她在别人的城市开放,在别人的城市枯萎,然后和自己买来的却一直暂住的房子一起老去……”
“老去,”我的心里忽然间就沉了一下,“老在别人的城市!”
“老了,真的再也等不起了,”女人无奈地说,“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来到北京并爱上北京是不是一种错?”
“也许吧!”我轻声地说,“再怎么多的爱,再怎么爱的地方,若是最后没有家来盛装它,最终也会像流沙一样一一流散。”
“你说得很对,”女人忽然提高声音说道,“住进了四合院,我才发现自己的错误,这里四合院的门户都是紧紧关闭着的,无论是深宅大院,还是胡同人家。这种封闭的院落里,只有天井那么大小的活动空间,坐井观天的感觉其实并不怎么美好!”
“别说四合院了,”我深有感触地说,“就连北京的紫禁城,所有对外的墙,几乎都是严丝合缝,基本不对外开窗,即或有一扇两扇采光的窗户,也很高很小,所以门是全院唯一的对外通道,通常都是不宽阔的。如果曾经是较大的门,也要在门上再开一个小门出入。住在这种封闭的院落里,只有天井那么大小的活动空间,几代人坐井观天下来,能指望院中人生出多大冒险、探索、冲决、开拓的勇气吗?”
“所以他们对外的拒绝感、陌生感、警惧感、不信任感,也就是自然而然的正常反应,”女人面无表情地说,“这也是四合院居民最小心眼而不大气的表现,所以有时候我感觉自己站在门里,因为我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很久很久;有时候我仿佛又在门外,因为我至今还暂住在自己买来的不是家的房子里。我就这样孤孤单单地站在门旁,冷静地看着门里门外进进出出的人,假装不动声色……”
女人的声音带着困惑,带着伤感,更多的是一种淡泊。
我的心里隐隐地疼痛起来。
“那你写书又为了什么?”女人忽然问道。
我轻轻地摇了摇头,竟然无言回答。
“给你讲这么多了,”女人犹犹豫豫地说,“你愿不愿意请我喝罐啤酒?很久都没有人请过我喝酒了!”
“可以,”我说着给女人递过去一罐啤酒,“你认识润泽悦溪的梦琪吗?”
“你认识她?”女人的眼睛里突然闪过一丝光亮。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认真地说,“你叫芷蕾,你曾经有一辆嫩绿色的甲壳虫汽车!还有,你刚才给我讲述的故事,早在2006年就已经给我讲过了,并且我们在一起吃过饭……”
“我都想不起来了,”女人眼睛里一闪而过的光亮消失了,“我记忆不好!”
我轻轻地摇了摇头。
列车依旧在疾弛。
窗外,天不知何时已经黑了。
我看见女人在默默地喝了一罐啤酒后开始昏昏欲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