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顾笙电话的时候,陆鸣正准备出门。烟花会的票早就准备好了。母亲给他和艾莉准备了vip座位。
每年的烟花大会都是人山人海的,尤其今天排到了圣诞节,更是要做好被挤成肉饼的准备。
往年总是凑不到时候,夜自习一日都不能少,尤其烟花大会的时候学校会加紧检查,一律不许请假。
难得今年凑到了周末。
他一定得带艾莉去看一次烟花大会。如果这次不看,也许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虽然青菁的情况还算好,可是这种病,一旦恶化起来速度会很快的。谁也不能预料得到。
可是,顾笙的电话,却打断了他的脚步。
她在电话里,用一种几乎虚脱的声音,喊了一声,救命。
陆鸣是在一间废弃工厂里找到顾笙的。
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看到像被揉碎的布娃娃一般的顾笙那一刹那的心情。
她满脸泪水,双手紧紧地抱在胸前,红色的大衣被丢在一边,寒风吹起她凌乱的头发,一刹那,竟如同梦中之景。
陆鸣后来屡次梦见顾笙,只不过那梦带点灰色的色彩,他梦见她被撕开衣服,被一种强大的力量席卷而走。醒来时,胸口微微发疼。
那并非源于爱情的一种挂念,但陆鸣必须承认,这梦让他很心疼这个女孩,他越躲着她,便越发现她无处不在,如影随形。
他不知道,这算是什么。
只是梦中他毫无顾忌地将她拦腰抱起,脚下的宝剑嗜血,一地的玫瑰花瓣酝酿了背景的灰红色。
只是从未想过,这梦,竟此刻这样真切地呈现眼前,让他无处可躲,没法逃脱。
那样冷的圣诞节,他看着眼前的少女哭得不成样子,他就像一团团的棉絮,将那些眼泪,吸纳眼底,却无计可施。
他不该帮她吗?他多少次这样提醒自己,离顾笙远一点,否则他怕自己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终究要承认心底的保护欲。
嗯,那是保护欲。那是他和艾莉在一起,永远都无法实现的保护欲。
他也想保护艾莉啊……
多少次她委屈的时候,他也想不顾一切地挥出生疏的,从没用过的拳头,可是总有李丁站出来,对他说,陆鸣,你别管,这件事,我来处理。
到后来,甚至连艾莉也会说,陆鸣,你不用担心我。有李丁在。
陆鸣必须承认,他也是庸俗的人,也会做英雄似的梦,主角是艾莉,武器是他作为男生的拳头。
也许出拳并不漂亮,但是他却连这样的机会都没有。
他爱的女孩不需要他。
他到底算什么?
而此刻他站在另外一个女孩面前,她祈求般地抬起泪眼,声音沙哑如同裂帛。
“陆鸣,你来了……”
此时顾笙已在零度边缘的温度里,呆坐了一个多小时了。
她以为陆鸣不会来的。
她不该打电话给他的。
可是她不知道为什么,在绝望的边缘挣扎,心里只有一个名字。
陆鸣。
听听他的声音也好,他的声音那样温柔,自己也会温暖起来吧。
可是那样冷啊,冷得几乎骨头都结冰了。心也结冰了,有锥子在上面用力地一下一下地敲,让它碎成一块一块的。不过他来了,他一出现,世界仿佛就回暖了。甚至有一刹那愚蠢地觉得,因为他能来,她所承受的几个小时前的屈辱,都值得了。
陆鸣皱着眉头蹲下来,轻声问她:“你还好吗?”
“还好。”明明已经糟糕到了极点,可她还是挤出了一个笑容。
他将那件大衣抱了过来,将她裹了起来。
“这里太冷了。我们走吧。”他不问她发生了什么,因为他知道,她眼下需要的不是倾诉。
她需要的是一个温暖的地方来流泪,这个地方太冷,太黑了。
可顾笙的腿早已经冻僵了,不能动弹,她咬着牙挣扎了一下,还是没能恢复知觉。
“来。”陆鸣重新蹲了下来,“我背你。”
顾笙眼下的情形,是没法把她送回家的。她哭得那么厉害,整个人像是失了魂魄一般。于是陆鸣替她开了一间干净的大床房,将她放到床上。
顾笙的四肢僵硬,一张秀气的脸上惨白惨白的。
“我给你去买点吃的。”
“不要。”顾笙的声音虚弱,“别……你给我倒杯热水吧。”
潜意识要喊出来的是,别走。
陆鸣有些尴尬,几秒钟才反应过来去找水壶,他的动作很轻,似乎怕惊扰到顾笙一般。
“今天是圣诞节啊。”顾笙抱着自己的膝盖,将被子裹在身上,幽幽地自言自语。
“是的。圣诞节。”晚上的烟花大会马上就要开始了,艾莉在等他。陆鸣皱起了眉头。
水壶开始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像是熟睡人不轻不重的鼾声。
“今天你到底怎么了。”陆鸣终于忍不住问她。
顾笙的表情顿了一下,眼泪被吞回去了,也哭够了,在他面前也够丢人了。
她声音轻柔,但片段破碎。在以前的学校时,明强曾追过她,因此,明强和林吉田大动干戈,势不两立。尔后她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过明强,听说他出院后便没再继续念书。只是狭路相逢时,未料到他竟还那样记恨自己。
顾笙从来都不知道,不喜欢一个人会带来这样大的麻烦。明强将她的头发狠狠地拽起来,口中恶狠狠地骂着,不长眼的小贱货。你现在求我啊,求我做你男朋友的话我可以考虑一下放过你。
可是她只是忍着痛平静地说,我有喜欢的人。
兴许是这句话惹得明强想起了旧怨。他记得清清楚楚,当时她当着大家的面,指着林吉田对自己说,我有喜欢的人。
现在,他们俩分了手,她居然还讲这句话。分明就是在他脸上踩了一脚。
是啊,然后他们把她拖到了这里。在远处圣诞歌的伴奏下,将她的衣服一件一件地剥去。
羞耻感像是风里的刀尖一样割裂她的皮肤,冷风灌进喉口,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带点腥味儿的空气,怒目圆睁地望着眼前狰狞的少年。
不,那根本不是少年,分明是魔鬼的化身。
当时几乎觉得那就是一场噩梦,终结的时候,呼吸也将要停止了。绝望像是箍紧的藤蔓,让她的生命奄奄一息。
明强拿着手机,一张一张地拍下她的胴体。
笑声听不见,骂声也听不见,手机咔嚓声也朦朦胧胧,唯有大把大把的寒风,像是找到了取暖的洞穴,拼了性命地往她的身体里,耳朵里,眼睛里钻。
完了,一切都完了。
从她知道“名声”两个字的时候,顾笙就知道自己的名声很糟糕。虽然她也曾困惑过,这到底是为什么。
事实上,顾秋元虽然出身不太清白,但在教育顾笙上,却采用了比许多家长都要封建的方式。
不能和男生多说话,不能超过几点回家,不能跟男孩子做朋友……
那么多的不能让顾笙在别人的眼里成了古怪的人,而标签这种东西,一旦贴上,再难撕毁。人们只会在标签的阴影下找各种匪夷所思的理由。比如你看她故意装作不理人诶,年纪轻轻就学会欲情故纵了,演戏!可以当奥斯卡影后了!
生就便不是擅长辩白的人,后天缺乏练习的后果,竟也可以自然而然地掠过那些流言蜚语。
极少有发怒的时候,纵使是小时候尚不擅长喜怒不形于色时,也只会对那些来路不明的诽谤置以一个平白的眼神。
小时候他们就叫她没娘养的小孩, 叫她做私生女。说顾秋元行不端,是个狐媚角色。
她并不在乎这些。也许曾经在乎过,后来,也慢慢地习惯了。
习惯本来就一件可怕的事,可怕到后来那些强加给她的罪名如雪片一般飞舞,她也能无动于衷。
因为她知道那些人所数落的顾笙,并不是自己。自己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有自己的一派理解,跟他们说的那个女孩完全没有关系。
可是……她对于流言可以无所谓,却不能对自己身上发生的这些无所谓。
比如,有人要把她变成流言里的那个样子。
肮脏的,不知廉耻的,裸露的,令人作呕的。
他们妄图要坐实她的罪名,将她推进谩骂的漩涡,一点点地置于死地。
她不能忍受这些真切发生的事情。
何况,她还是有在乎的东西的。她知道这些照片会影响到顾秋元,会影响到陆鸣看她的眼神,会让那些流言成了可靠的呈堂证供。
这让她瑟瑟发抖。然而顾笙只是抬起她的眼睛,用一种陌生极其的眼神看着眼前拿着手机笑得猖狂的魔鬼。
“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明强从鼻子里发出了一声冷哼,然后他凑近她,冷笑着说:“你不会不知道连自己招惹了谁都不知道吧。”
她想起掴在李丁脸上的那个巴掌,泼在自己身上的肮脏的水,也想到那间弄堂里的理发厅门口和陆鸣的对话。她的脑袋中充满了各色各样的镜头,然而,又好像空无一物。
“你要是敢,我一定会杀死你。”她听到自己用无比镇定的声音,一种刻薄的声音,威胁对方。
然而这威胁是多么无力啊。明强发出不屑的笑声:“你以为你还跟林吉田在一起啊?林吉田都不知道换了几任女朋友了。你凭什么杀死我?”
是啊。凭什么。她重新软弱下来。
“而且就算你杀死我,你以为这些裸照就不见了?我要让大家都知道,你就是个不折不扣的贱人。”
有人伸出手,在她滑腻而冰冷的皮肤上轻轻地抚摸了一把。
这抚摸令人恶心,鸡皮疙瘩不是源于寒冷,而是源于这一把带着色欲的抚摸。
“不要碰我。”
“你求我啊!”
她不会求他的,她宁可去死,于是她只是狠狠地盯着明强,重复着一句生硬如刀的话:“不要碰我。”
不要碰我。
我会杀死你。
杀死你。
杀死你!
废弃工厂传来的巡逻脚步声令这群本还打算做些更残忍的事的男生作鸟兽散。
他们还是有害怕的东西的。比如监狱。明强曾进过看守所,那次,他就是和林吉田一起被关进去的。
那里阴暗,潮湿,连空气里都带着一股腐败的味道。
他一贯自以为大胆,哪怕被打落了牙齿也能忍受疼痛,他可以豁出性命。
可是他害怕看守所,也害怕警察。他永远也不能忘记八岁那年,十几个警察冲进他家的院子里,将他的父亲拖出来,拷上手铐,像是拖一个物件似的拖走。
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有见过父亲。
可是他不能理解为什么林吉田不怕,他翘着二郎腿坐在看守所的椅子上,用一种嘲弄的表情看着他。
然后他很快被保释走,而他,被足足关了三天。
他不知道林吉田背后有谁在保他,但是他怕他,却也恨他。这个家伙才是真正的魔鬼啊。
明强知道,他要在这个地方站住脚跟。
比如李丁的爸爸。
那个在这个城市里可以只手遮天的男人。明强是有抱负的,他不仅仅是一个小流氓,他要做一些大事,在做这些大事之前,他必须要找种力量来支撑自己。
到那时候,他一定会捏死林吉田。
李丁还不是他的女朋友,可是他相信他一定会追到她的。
那时候他们都那么年轻,总以为这个世界是属于他们的。
然而成长会慢慢地告诉他们,这个世界啊,不属于任何人。
他们慌张地跑了。带着手电的工人在门口伫立了一会儿,似乎听到了什么动静,然后他喊:“有人吗?”
顾笙没有发出声音,她只是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直到将那股恐惧统统地还给黑暗。
手机的闪光灯刚才晃得她视线恍惚,这时候才是彻头彻尾的黑下来了。
她没有应声,直到那束煞白的手电光渐行渐远。她摸到旁边的一块砖头,心想,如果他们再回来,她一定要将它狠狠地砸在明强的脑袋上。
而世界越来越沉寂,远处的圣诞歌早已成了云烟,只剩下冬夜里的一轮惨白月亮,让她的眼睛重新看到了光亮。
煞白煞白的一个夜晚,没有下雪。
漆黑漆黑的废弃工厂里,她发抖如筛糠,哭声是连自己都听不见的。
她拿起手机,拨了陆鸣的电话。
有些细节,她没有说得太清楚,包括略去了关于李丁对她报复的猜测,但是她强调了,他们没有碰到她。
他们只是记录了一场屈辱,没有将这屈辱成功地兑现。
只是那些照片……
“混蛋。”从陆鸣口中跑了出来。
这是顾笙第一次听到他骂脏话,他看起来就不像是会骂人的,他那样文质彬彬,那样温和。甚至在篮球场上被恶意冲撞,也都一笑了之。
可是他为了她,骂了一句脏话。
顾笙将头埋在膝盖里,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心情。悲喜交加,却不知是悲更大,还是喜更大。
她靠这个匪夷所思的夜晚偷来了陆鸣的时间,代价太大,可她还是觉得荣幸。
然而,陆鸣却要走了。
“你在这里好好睡一觉。反正明天不用上课。”他关了灯,只剩下床边一盏昏暗的台灯亮着,像是一盏微薄的希望。
他能做的,也仅此而已了。他已经一只脚踏进这泥沼,他不能再把另外一只脚伸进去。
“别走……”她用那种祈求的目光看着他,她刚缓过来,遭遇了这么残酷的事,她该有多害怕,多希望有个人能陪她说说话。
可是……
陆鸣忽然觉得自己也脆弱起来了。
“你能不能,抱抱我。”房间里的暖气已经打开,空调打到了最高的温度,可尽管裹着被子,顾笙还是冷得瑟瑟发抖。
她就那样哭着像他祈求,你能不能,抱抱我。求求你。抱抱我吧。
求求你啊。
陆鸣的脚像是被钉在了原地,他听到了顾笙的请求,她那样卑微地,那样悲伤地向他祈求。
一个拥抱而已。
仅仅是一个拥抱而已啊。
房间里的钟表滴答滴答地走着,洗手间里的水龙头没有拧紧,水流滴答滴答地滴落。
时光像是被放慢了,停止了。
“对不起。”陆鸣终于放开了脚步,
在门关上之前,他回过头来,冲着昏暗的光线,说了一声。
“顾笙,别怕,等你睡醒了,我陪你去把照片要回来。我答应你。”
艾莉的十多个未接来电让陆鸣感到呼吸困难。
他坐在酒店楼下的大厅里,盯着屏幕陷入了深思。
烟花大会已经开始了。
他最后一次机会,终究还是错过了。
陆鸣无法透彻地说明自己此刻的痛苦来源。
只能说,那与顾笙有关。
就在几分钟之前,她那样巴巴地看着自己,眼中含着泪,她说,别走。
那一刹那,陆鸣感觉到自己心软如泥,他极力地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不让它一不小心就会泄露出来。哪怕一点点,都不允许。
因为那一刻,他的脑海里统统都是艾莉。
他仿佛看到了他们的未来。
艾莉伸出手来,对他说,你别走。
可是他必须得走,他不得不走,他想留,却不能留。
命运真是爱捉弄人啊。
晚餐的时候,母亲让他该把这件事告诉艾莉。这是起码的尊重。
然而,他想要尊重她,想要对她毫无隐瞒,可是,他更想让她快乐。
他不能想象艾莉知道这些时,该有怎样的表情!
她胆子那样小,她的心肠那么软,她那么爱哭……
而他,那么了解她,并爱着她。
他们还这么年轻,可遗憾的是,就只能到这么年轻为止了。往后,纵使他能活下去,多活几年,他也不能给她幸福的。
他不能告诉她,绝对不可以。她会哭的。他最怕她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