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了，父亲却还有工作，要采访人。艾莉挺不理解人怎么能忙成这副样子，是什么人居然要抽出大年三十的夜晚来接受采访。
但父亲的事，她不会过问。
晚饭过后，她便和林吉田，带了家里买的几桶烟花，领着外婆出去放。
出门的时候，外婆喜气洋洋地，搀着他们俩的手。这是令艾莉有些尴尬的，因为外婆总是笑着叫林吉田孙女婿。这当然也要拜林吉田这个二货所赐！他总是油嘴滑舌地跟外婆说，金婆婆，你看，要不我做你孙子吧？或者做你孙女婿？
从此以后，外婆就管他叫孙女婿了。这叫艾莉哭笑不得却无计可施，只能红着脸应对，一边拿白眼给林吉田看，警告他：“别想占我便宜！”
林吉田便哈哈大笑：“你身上哪有便宜好占……”然后一转话锋，“别看不起自己嘛，你一看就是个珍品，浑身都贵得要命啊……”
一来二去，艾莉虽有时气得像灭了他，但渐渐地竟也习惯跟他对掐了。
何况他对外婆是真的好。艾莉说不上那种感觉，有时候站在远处看他和她的外婆，就会有种湿了眼眶的冲动。
哎，青春期都快要过了，怎么突然变得矫情呢。
在楼顶的平台处，林吉田点燃了烟花。
虽不是午夜十二点，但艾莉眼望着那烟花一朵朵地蹦上夜空，竟有种过去一年在眼前流线型滑动的感觉。像是眼前一道和烟花同时出现的光，然后匆匆消逝。
这一年，发生了太多的事了。
连艾莉也说不清那些事的实质，但却能清晰地感觉到它透过厚大衣，然后划过皮肤的力度。
一点点地消磨她，雕琢她，到后头，她也看不清，她16岁的尾声，究竟被刻成了什么样子。
只是那被雕刻的时光，统统都印在了脑海里，有点乱，却不得不接受。
这就是事实。那一刻，艾莉忽然觉得很哀愁，那哀愁带着一种壮丽，就像那一朵朵的烟花，在天空炸开，渲染，然后全部泼洒在自己的眼睛里。
她的眼眶又湿了，然而此刻觉得自己有些矫情，便仰起头来，抵制它的落下，为此，还要编一个笑容来哄骗自己。
挺幸福的啦。其实真的挺幸福的啦。
不就是分开吗？比起生离死别，要好太多。
不就是背叛吗？比起生离死别，还是要好太多……
身边的林吉田漫不经心地仰起头来，斜靠在栏杆上，烟花映亮了他琥珀色的眼睛，此刻泛出往日不同的光来。
在不久前的烟花大会上，他和艾莉一同在一个孤楼上看烟花，那时候是否曾想过，他和她，还会有第二次的烟花盛宴？他微微撇头，看到身边认真看着烟花的少女，蹙起了眉头。
林吉田，你在想什么。
那些稍纵即逝的感情，说走就走的人，是你可以去碰的吗。傻逼，别想了。
天色却不作美，本来天气预报就说下雨，还感慨了下运气好，烟花还未放完，大颗大颗冰冷的雨滴就砸下来，速度之快，宛若夏季之暴雨。
还有几朵烟花腾空，迎着那雨水，声音却被了过去。
“外婆！我们回去啦！”艾莉喊站在几米外的外婆。
外婆盯着头顶最后的烟花高兴地直拍手，然而她一回头，却又哭了起来。
“我老头儿呢，我老头儿怎么不在这里。他去哪里了？”外婆拖着艾莉的手，惊慌失措地问道。
艾莉哑在那里，登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外婆哭得大声起来：“我老头儿不见了。呜呜呜，我要去找他！”
“外婆……我们先回家，淋了雨会生病的。”
“不行，我要找我老头儿，我要跟他一起回家……”
外婆怎么也不听劝，老人家已是一把枯柴一样的年纪，力气却那样大，推开艾莉往雨里冲。
林吉田一把搀住了她，耐心地劝说：“婆婆。爷爷刚回家啦，你忘记啦？我们一起回家找他好不好？”
艾莉不知道，在她在楼顶看烟花的时候，陆鸣来过了。并且送来了一堆年货，在得知艾莉到楼顶放烟花后，他告别了艾莉的阿姨，电梯坏了，他是一口气爬到了19层的楼顶，然后在那里，看到一朵朵的烟花光线，映亮了他对面的男女的脸。
他的艾莉，就这样站在那平台的左侧方，穿着去年过年时穿的那件红色的大衣，看起来像个长大了的洋娃娃。这一年，不不不，就是未见的这几天，他觉得好像已经过去了半个世纪。而艾莉，却好像也经历了巨大的改变。变得他有点儿陌生了。
她在笑，那笑是幸福吧？那笑容像利刃一样剜着他的心。
她身边那个男生，他也见过。
他斜靠在她的身边，轻轻侧过头来瞥向艾莉的脸，那温柔的目光。
让他觉得看到了他自己。
那种看到自己的感觉，深深地刺痛了陆鸣。
因为那清楚地知道，那不是自己，那再也不会是自己。
陆鸣觉得自己的脚像是灌了铅一样沉重。原先做好的打算，统统都被吞咽回肚子里，比预想得，沉上了十倍。
苦笑了一下，怪谁呢？不能怪命运了，命运也承担了太多东西，他不该再去添加负累。
只怪他自己。统统，都是他自己种下的恶果。
回到家后，阿姨火烧火燎地找了毛巾给外婆梳头，听说她觉得困，并且不饿，便答应扶她进去休息。何况艾莉的父亲正在工作，可不能把他吵到了。
外婆好像又把外公的事儿给忘了。
把外婆扶进房间，林吉田便斜靠在外面的乳黄色墙壁上，笑着看艾莉。
“看来，婆婆还是比较听我这个外人的。”
“喂，带上她的姓吧……省得人家觉得你是嫁到我们家了……”话一出口，艾莉都觉得自己跟林吉田一样嘴贱了，林吉田笑起来。
阿姨走出来，忽然想起什么，指着门口堆放的礼品说。
“那个……陆鸣来过了……”
听到这个名字，艾莉几乎一个激灵，抬起了眼，然后看到了林吉田的眼神，那眼神带点挑衅，甚至于，艾莉觉得看出了嘲讽，似乎在说，hey，你撑着点吧。于是她硬生生地将自己的惊和喜咽了下去，淡淡地问，他来干嘛？
阿姨有些尴尬地看了她一眼，好像也是怕她失望一般轻轻地回答，来……送了点年货，好像是他妈妈让他……
自尊心不容许她将自己心里的很多问题问出来。
比如，他没说别的什么吗？他没问我在哪里吗？他知道我没在有失望吗还是压根就希望我不在？他一个人来的吗？还是……跟顾笙……不不不陆鸣再怎么样，不会这么坏的。
“很失望吧？”阿姨走开后，林吉田贱兮兮地说。
“闭嘴。”艾莉白了他一眼。
是很失望……非常……她觉得自己失望得快要绝望了。
如果刚才没上楼去放烟花……她也许能跟他见上一面。可是见到了又怎么样呢？
除了勾起伤心，没有别的了吧。但是她必须承认，她无时无刻不期盼着陆鸣来她家找她，或者给她发个短信也好……
只是他终于来了，却不是为了她。
而是为了该死的礼节。
“我说你这小丫头啊……”林吉田故意拖长音调，分明是取笑她。
艾莉噤声：“嘘，轻点。我爸在工作呢。今天采访的可是个大人物。”
“什么重要的大人物？我去偷听偷听国家机密？”林吉田狡黠地笑着，脸瞥向书房的方向。
其实他们的谈话声，外头可以听得清楚。
里头的对话，虽然有只言片语模糊，但大致，能摸得透。
艾莉说：“是个女主播呢……就是那个很有名的……”
他撇过去的脸变了色，然则艾莉想不起来名字的时候，他回过头，阳光灿烂地对她说。
“大名鼎鼎。严燕。”
阿姨把外婆送回了房间，林吉田的笑容终究凝结成了冰霜，艾莉正在费力地脱有些潮的靴子，一边附和：“对对对……我一时没想起来嘛。小时候我可爱听她的节目了……那时候她主持儿童节目过对不对？现在转型了，哎林吉田你说，她看起来像有40岁了吗？看起来真的不像诶……”
抬起头来，才发觉林吉田正瞪着她，忽觉跟这个家伙八卦实在是有点不太合理，于是刚想把话题给收了，对面的家伙却又笑了起来。
“谁说她40岁？她43岁了。”他淡淡地说，然后笑容在嘴角消失。
一笑一冷的，令艾莉觉得这个人绝对是个人格分裂……
“倒看不出你是个狗仔队……”艾莉忽然一个激灵，想起上次去找林吉田时他和一个客人大动干戈，好像也是因为一个女主播……不会吧！艾莉幡然醒悟，林吉田是个疯狂的追星族！尼玛他待会儿不会守在这，问严燕要签名吧！
严燕虽然是主持界的，可也算得上本地一个名人了。听说故事挺多的，但具体纷繁复杂，外界传闻也颇多，她不感兴趣，所以只知道个大概。虽然年纪不小了，但风韵是越来越足，因而反倒年纪越长，身价越高，名气旺过了许多三流小明星。爸爸选在家里做严燕的采访，一来是因为严燕也忙，好不容易排除时间，竟是大年三十，并且是她主动要求来家里做采访而不是去公司的。
林吉田的脸色那么难看，艾莉甚至觉得看出了扭曲……林吉田本身就是个让她猜不透的家伙，待会别搞得尴尬了才是……爸爸也是好不容易拿到这个专访的资格的，不能破坏……
于是在阿姨兴冲冲地跑出来说：“小林，待会在我们家吃饺子吧……我包了个铜板在里头，谁吃到谁一年都顺利呢！”
阿姨的喜气洋洋在他们二人异口同声的“不了我还有事……”“不了他还有事”中戛然而止。
林吉田瞪了一眼艾莉，忽然又满面春风地改口说：“我忽然想起可以吃完饺子再去。”
这分明是和她叫板啊！艾莉却也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呵呵呵呵地说：“你刚才不是说自己挺饱的吗？”
“年轻人嘛，长身体中。”一面没心没肺地敷衍艾莉，林吉田的耳朵却竖起来，听着里头他关心的话题。
其实严燕的专访他根本不想听。
全是假话。
无半句真言。
也是，她那样假的女人，连身世都可以造假，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可是这一刻，那个记者大人，问到了。
“外界盛传你有一个私生子，但官方从未有正面的解答……”后来似乎思忖了一番，道，“如果介意的话，这个问题就跳过吧。”
然而严燕饱满而温柔的声音传来：“不，也传够久了，其实我也跟娱乐新闻的记者说过不下几十遍。他是我在大井巷那边有渊源的一户人家的孤儿。”
他的唇边开始酝酿一个笑容，那笑容渐渐布满他的脸，那张苍白的，几乎没有血色的脸。本来就因为瘦，而使得弧度像是刀刻，此刻更加得凛冽，宛若一尊雕像。
林吉田意识到，自己留下来是件蠢事儿，他忽然想拔腿逃走，离这个女人远远的。是啊，他是孤儿，他宁可他的母亲死了！像他的养父母那样！起码那样他可以假想她是爱他的，愿意承认他的。
如果一个把你带到这个世界上的人，都这样残忍地否认你的存在，那你活着，又有什么意思？趁早去死吧！
那抹冷笑终究消陨在书房门被突然打开的时刻。
林吉田便与里面走出来的女人面面相觑。
大概有那么三秒的沉默，艾莉的父亲走出来，闻到了妻子煮的饺子香，觉得有点不大好意思却还是问了一句。
“留下吃一点再走？”
严燕的眼神终于从林吉田的脸上移开，其实林吉田长得并不像他的母亲，否则，他不会被藏得那么好。你看，饶是严燕那么小心，还是被八出点皮毛来。
只是那皮毛，反倒成了一片装饰她华冠的羽毛。
他不知自己是牺牲品，还是祭奠品。
小圆桌上摆放着阿姨刚端上来的热腾腾的饺子，汤是炖的鸡汤，香味浓郁，以香菜佐助，颜色也好看。包出的饺子大多形状饱满，有几颗俨然不行，那是艾莉的杰作。至于外婆捏的那些，已经被阿姨给“隔离”了。
林吉田的笑容是没有温度的，但外人大概看不出来，所以在他冷冷地望着严燕时说出那句。
“有您这样的好心人帮助，那个大井巷的孤儿，真是命好得令人羡慕。”
严燕的手抖了一下，但立刻拿稳，用她专业的笑容回答他的笑里藏刀。
艾莉的父亲并不知情，也只是堆着笑说，难得有一位艺人可以做到如此的境地。这样的人大驾光临，真的是蓬荜生辉。只是招待不周招待不周……
严燕有极好的素养，回过头来对阿姨一笑：“你的饺子做得极精致，手艺实在好。艾先生娶到这样的妻子，又有这么漂亮乖巧的女儿，真是天伦之乐，令人羡慕。”
林吉田垂下眼睑，冷笑着用筷子将饺子送进嘴里，令人羡慕？你会羡慕？可笑至极。
然而牙齿咬到利物，愣了一下，才发觉竟是那枚“吉祥元宝”。在传统节日里，传说会给人带来一年好运的东西。竟被他这个倒霉蛋儿给逮着了。
好运？
他要这个东西来干什么，这东西是锦上添花，而他已是一摊烂泥。要多大的好运多大的元宝，才够用啊。
那已是碗中的最后一个饺子。
呵呵，锦上添花。
于是林吉田缓缓地站起来，恭恭敬敬地将那枚元宝递到严燕的面前。
“祝你好运。”然后他没有看严燕一眼，而是微笑着对艾莉的阿姨和父亲告别，“叔叔阿姨，我还有事，得先走了。”
“艾莉，还不送送你朋友？”
艾莉诧异之际，父亲瞪了她一眼。他也知道林吉田最近帮了家里许多事，也是感激这个少年的。
只是那少年虽然看似轻佻热络，但实则清冷，眉眼间就看得出来，也不知该不该让艾莉和他往来。
一面回过神来，往严燕碗里继续兜几个饺子。
重复那句“招待不周。”
“林吉田！”艾莉出门时，林吉田的背影早就消失，她追下楼去，在小区的花园里，看到穿着一袭风衣的林吉田，飞快地迈步。
“喂！”艾莉有些生气，小跑几步追上他，手里打着伞，斜了一斜，他的衣服已浑然湿透，“拜托，大冬天淋雨……你能不能有点……”
他却挡开了她的手：“你回去吧，外头冷。”
“喂，林吉田你怎么这么小气啊！严燕阿姨是不太好接近，下次我帮你要签名嘛！”她跟上他，为了将伞遮他多一点，个子娇小的女生简直是踮着脚前行，艰难极其，这才惊觉，原来他那么高。
“喂，林吉田……”他却不理她，跟中了邪似的冷淡，回过头忽然冲艾莉吼了一声，“我说了你回去！外头冷！”
“我知道外头冷……”艾莉被吓了一跳，心中有些委屈。
林吉田的声音微微软了下来，只是眼神疲乏：“艾莉，我没兴趣要她的签名，我只要你现在不要跟我说话，让我自己安静一下好不好。”
他头一次用这种语气对她说话，头一次，要她立刻消失在他的视野里，也是头一次露出那种……虽然很凶但是分明彷徨无助的表情，而她也头一次，在他面前，一点都没有恼羞成怒的感觉，而是叹了口气，道。
“林吉田，我知道，你就是那个‘孤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