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莉一人在小厨房里忙活,外婆对着一台黑白电视机发笑,忽然冲她喊。
“囡囡,我看到你外公了。”
艾莉吓了一跳,手里的鱼一滑,鳞片划过手心,在冬日里是一阵绞痛,忍住惊叫,把那鱼丢进脸盆里,用水去冲。
水是冰冷冰冷的,几乎刺骨,那样一冲,手心的疼就冲淡了。
“喂,你行不行啊?”林吉田不知什么时候来了,看她手忙脚乱的样子,习惯性地皱起眉头。
“好像……不怎么行。”
他一把推开她,捋起袖子,大大咧咧地说。
“我来吧。”看到她的手时,眉头皱得更深了,不过看得出不算严重,只得说,“别沾水了。这里交给我吧!”
他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她便让贤了,自己本来就不是贤妻良母,厨房能手,只是被迫上阵,外婆已经抱怨了好几次饭菜太咸了,像小孩子一样丢筷子不肯吃。
没想到,林吉田装出来的大厨风范,只是个幌子。他的鱼被煎得外焦里也焦,豆腐压根没熟透儿,里头都还是生的。艾莉吐吐舌头,对他的“恩行”不敢恭维。
倒是外婆,也不知为何对林吉田这样好,竟说他的菜做得真好。
胳膊肘往外拐。她心想。
烟火气息那样浓重,艾莉围着围裙和他们三人坐在小圆桌上吃饭,忽觉得恍惚。
厨房里的焦味传了过来,外婆吃饭的吧唧嘴的声音不曾间断,逗得林吉田乐笑了。
她忽然觉得,自己从一个小孩,一瞬间长成了一个大人。
而对面的林吉田,更像是不真切的存在。
昏黄的灯光落在他的身上,让他看起来原本瘦削的身子,更加孤单。只是那笑容太暖,暖得不像他的一贯风格,他一贯的笑,都是带着一点戾气的,笑起来也像是冷笑。
艾莉觉得,自己好像见到了,另一个林吉田。
闲来的时候,外婆便常常抱着她的那本旧相册和一本圣经,嘴里念念有词。
她听不清,林吉田便跟她说。
“婆婆是说以前的事儿,街坊邻居的闲话家常。”
她不曾陪在外婆身边的日子,竟是这个家伙一直听她说话,那时她还没有得老年痴呆症,是一个孤单却很可爱的老人。她有些感激,也有些嫉妒起林吉田在外婆心里的地位。
“你倒更像她孙子呢。”
林吉田忽然一改平日里总爱跟她拌嘴的常态,声音拖长。
“我倒希望是她的孙子咧……”
送林吉田出门的时候,他说不用,见她执意要送自己,只得无奈地说:“那你把手套戴上,外头天冷得要命。”
“好像要下雪了。”她嘀咕了一句。
南方的冬天,是拉长了的,早已冷得垮下来,却也不降温,就在那种冻死却未冻死的温度里苟延残喘。
有些年也是不下雪的,艾莉总觉得不下雪的冬天好像缺失了什么似的,还没淋漓尽致,春天又来了。
她不喜欢冬天,太冷了。冷得人神智清醒,总会记起太多本该尘封的东西。
原本一路默默无言,林吉田好像在想心事,艾莉忽然听到野猫的叫声,微弱又楚楚可怜,忍不住驻足。在一辆停着的轿车前,她蹲下去。
“底下好像有只猫!”她叫住林吉田。
“然后呢?”林吉田皱皱眉头。
“这么冷的天,它会冻死的。我要把它弄出来,把它带回家,你帮我……”
“你是傻逼吗?野猫很机灵的,才不会跟你走。”
“可是它可能会冻死啊!”
“那又与你何干。”他正色说,“小妹妹,你别这么圣母心肠,谁都想保护。先考虑下自己的能力吧。”
“你真是铁石心肠。”艾莉瞪他。
“是啊。我是铁石心肠。您是菩萨心肠。”林吉田伸了个懒腰,温度极低,呼出的空气成了雾,艾莉蹲在那,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喂,回去吧。天很冷。不要感冒了。”林吉田说,“那只猫,是流浪猫,它有自己活下来的生存技巧,没你想像中那么弱。”
“我不要……”可能谁料林吉田用力地跺脚,那只小猫忽然被惊起,弓起了身子,迅速地逃走。
“喂,林吉田!”艾莉气得嚷嚷,“你怎么这么恶毒!”
林吉田一把把她拽起来:“好了,你可以回去了。再不回去,你就要冻成傻逼了。连自己都照顾不了的人,还想照顾一只猫?”
“谁说我照顾不了别人?我在照顾外婆……”虽然恨他将小猫吓走,却还是感激他陪她在这样的气温下,消磨了几十分钟,只得作罢,却忍不住问,“那只猫会不会冻死?”
“已经是成年猫了。也应当熬过这样的冬天,冻不死的。”林吉田告诉她,然后不耐烦地说,“别送了,前面那段路没有路灯,你要把我送过去,我又得把你送回来。烦躁死了。”
蹲在冬夜的马路边,像一只臃肿的蘑菇的少女,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林吉田,你说爱到底是什么呢。”
“问我这种人,不大合适吧你。脑子呢?”林吉田不屑地说。
而艾莉却自顾自地说下去。
“我其实一直在想这个问题。爱究竟是什么呢?我看到外婆啊,在得病以后,老提起外公。像个初恋的小女孩一样,就觉得那种感觉真好。他们可是初恋啊……”
“想你的初恋了?”林吉田歪嘴笑了笑,“那就追回来呗。”
“我不要。”她断然道。
虽然,那么舍不得,但是她不要,绝对不要。
“那个人都喜欢了别人,那样的人回到身边来有什么意义。”
“换我吧。我喜欢的人哪怕喜欢别人,心飘走了我抓不住,起码我得把她的人留在我身边,绑起来,怎么都不让她跑。”林吉田说。
“你这是自私。”
“自私。你不自私吗?你不就觉得自己有颗昂贵的自尊心吗?再昂贵,能值几个钱。切。”林吉田鄙夷地道。
“你……”她果然发现跟林吉田谈论爱情观是件蠢事儿,索性站起来,“我不送你了,我得回去陪我外婆了!”然而走了几步又回头,一脸不情愿地说,“你除夕夜,要不要去我家吃饭?我阿姨问的,不是我!”
“有白饭吃,干嘛不去?”他笑着说,“那天晚上的菜我去买吧,你叫阿姨把单子列给我。别用那种表情看着我,我只是不想欠着任何人。”
“林吉田,其实你心肠挺好的。”艾莉嘟囔着说,“起码,你对我不坏。”
林吉田一愣,方才脸上适时流露的温柔被收了回来,坏笑着说:
“艾莉,你知道为什么,那天晚上,我把你一个人丢在家里了吗?”
“那是因为……”他故意拖长音调,“你实在是太没有魅力了。”
“你!好走不送!”艾莉扭头就走。
电话已经连番轰炸了一个小时,统统是林欣的。林吉田发现自己这次招惹了一个难缠的主,本以为林欣自命清高,断做不出死缠烂打的招数,却没料到她就是因为自命清高,反而受不了林吉田的朝三暮四。
林吉田终于接了电话,态度傲慢。
“林吉田你这个王八蛋!你他妈的为了躲着老子,连青芒也不敢来,你个乌龟王八蛋!son of a bitch!”
林吉田可不是文盲,可听出了林欣的最后一句连带他的母亲也骂进去了,登时脸色冷峻地回她:“我压根就没有躲你。你以为你是谁啊?避之不及的瘟神也好歹有个神字。你啊,顶多能摊上神经病的神。”
“林吉田你是不是不想活了!你还想混吗!你有本事现在给我滚来青芒!我爸要见你!”
林吉田嘴角勾起一抹笑容,淡淡地回了一句。
“你以为是谁啊你?”
林欣气得在电话那边发飙,却在她的声音发出的那一秒,林吉田挂断了电话。
关机。
世界都清静了。
陆鸣从上海回来的时候,离除夕已没有几天了。
原本是去上海的大医院准备入住的,虽然情况压根没那么糟糕,但母亲还是决定要做万全准备。
结果,戏剧化的事就发生了。
他压根……没病。一切都是误诊。为此母亲不放心,还带他去了另外几家医院,统统都是一样的结果。
于是,当时陆鸣看到母亲热泪盈眶,一把将她的独苗儿子搂紧怀里,声泪俱下地说,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这本是一件喜事,一件天大的喜事啊。
可是陆鸣却觉得,这大难不死,却没有后福。不但后福不至,连本该有的稀少幸福,都给搅乱了。
原本打算去把事情料理好休息一段时间来沪陪妻儿的父亲松了一口气,忙不迭地去忙他本要推掉的工作了。而母亲,因为积了一堆的事,竟要在大年三十出差去京。
“今年过年你就去姨妈家吧。”她说,“妈妈得赶着去北京一趟,一团糟真是的。别让我们担心,知道吗。”
陆鸣只是笑,那笑容显得孤独又寡淡,然后回答他母亲的要求,好的。
心里那样悲哀,为什么,为什么你们只有失去的时候,才愿意表现出一点珍惜呢?
别让你们担心?除了生老病死的事,你们何尝担心过我分毫,何尝看得出我被你们亲手调教出来的面具下,有一点点反抗的不愉悦的表情?
陆鸣真宁可那掀翻误诊的消息不曾来到,就让他这么去死吧,起码可以得到一丝的垂怜。
而今,他却一手,将艾莉也推开了。他想打电话给艾莉,却发觉自己的号码已被拦截了。
陆鸣觉得自己眼下的生活才是一团糟,原本做出的所有决定,都因为误诊,而半路夭折了。
生活那样寡淡无味,倒不如生一场大病,起码有人陪着呢。
除夕那日,陆鸣下午便去了姨妈家。以前也常在姨妈家吃年夜饭,不过那时候家里热闹,因为青菁姐在。想来,她也离开了两年多了。
其实陆鸣也曾想过,青菁两年内给家里来来去去许多明信片,也算是报平安。能各处走动,想来病还没有发作,起码不严重。只是不回家,家里的两位老人便日日担忧,短短两年,竟像老了二十岁一般。
他有这样的好运气,摊上这个病,最后答案竟是误诊。陆鸣也会异想天开,青菁的会不会也是误诊?她两年没事,或者不治而愈也有可能啊?只是这都只是可能,青菁不回来,便不会有答案。
今天他拎着东西过来,推开门便听见姨夫姨妈吵得激烈。
陆鸣皱了皱眉头,耳朵里听到他们的对话。
“你倒是关心我们家孩子!像你这样的人,又怎么配作父亲!”
“你别闹了好不好!够了!当初要不是你拦着青儿跟赵家孩子的事儿,青儿或许不会走!”
“好啊你有出息,你现在竟怪起我来了!你难道不知道赵家的婆家水有多深吗?让青儿跟他们,怎么不叫她去死!你是怪我棒打鸳鸯是不是,我当初怎么不遂了你的意,成全你跟那个姓顾的狐狸精!”
“够了!”姨夫终究忍不住,愤怒地瞪着歇斯底里的姨妈,却瞥见了站在门口的陆鸣,当即将那副怒容收起来。
“你来啦。”姨妈一抹眼泪,笑容跟变戏法似的换上,好像方才争吵的压根不是她,过来帮陆鸣拎东西,一边埋怨,“你妈也真是的,都不好好过个年,女人赚那么多钱干什么……”然后她又怨气十足地瞪一眼自己的丈夫,冷笑道,“不过也是,男人是靠不住的,都得靠自己啊。”
姨夫坐下抽烟,闷闷不乐地阴郁着一张脸。陆鸣还在揣摩方才的话,心中一个咯噔。
姓顾的……狐狸精?
“铭儿。”姨夫忽然叫他,“青菁兴许会回来了。上次她在希腊给我们来了个电话,我也不劝了,反正她不肯回来,就说了你生病的事……不过幸好是误诊,但没打算跟她说。先把她骗回来再说吧。好不好?”
再不回来,也许一辈子都见不到了。
“当然好。”陆鸣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