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莉一进去，便听到里头一阵嘈杂。还没看清楚，便看到一地碎了的酒瓶子。
林吉田正把一个家伙的脑袋摁在墙上狠揍。他的一个兄弟见过艾莉，知道艾莉是吉哥的朋友，一把将她扯到一边。
“诶诶诶，你往边上站点。也不知道吉哥怎么这么大脾气。”他轻声自言自语说，“那家伙只是说了句那个女明星的坏话……”
“哪个女明星？”
“就是那个女主持人啊。一老女人。吉哥原来喜欢那种类型的，哈哈。”声音越压越低，眼神有了怯意，艾莉回过头来，看到林吉田走了过来。
方才的怒容分明还没有消去，却在艾莉投过眼神来时，艰难地笑了一下，慢慢地，那笑容就溢满了脸，成了真心实意。
“你来了。那我们走吧。”林吉田过来，一把把艾莉拎了出去。出门时那样的冷，雪却已经停了。地面上是一层薄薄的雪。
一向活跃的林吉田忽然没有太多的话，看起来，有点落寞，把她拎出去后，就走在了前头。
艾莉忽然不太适应他们之间的气氛，于是竭力追上他的步子。
“喂……你的手没事儿吧？”
“哦？”他抬起他的手，似乎方才压根没觉察到自己的手被玻璃划破的事儿，此刻才觉得有点疼，皱了下眉头，淡淡地说，“小伤。”
血早就止住了，只是那伤口还是怪吓人的，艾莉倒吸一口冷气。
“那个，该去……包扎一下的。”
“心疼了？”
一句调侃又让艾莉的关心给打住了，她瞪向那个令她尴尬的家伙，才发觉那家伙脸上压根没有玩笑的嫌疑。
他只是自嘲一般地笑笑。
“我随便说说，没有人会心疼的。”
然后他把头瞥向远方，目光投进远处的车流里。
“没有人。”
艾莉怔在那，怔在林吉田难见的落寞里，她的手脚都冻麻了，但神经像是被什么给崩了一下。
“那个……我们这是去哪？”
林吉田回过头来，冲她灿烂微笑，脸上方才的阴霾又统统不见了。
“去吃饭啊！你不是请我吃饭吗，小富婆。钱带够了吗？”
结果，他竟带她来了一家面馆。
这一家面馆在巷子深处，艾莉从来没有来过这里。这一片的地域的烟火气甚重，小吃便宜，路边摊颇多。以前和陆鸣在一起，也常常吃面，但陆鸣爱干净，讲究卫生，极少带她去吃路边摊。这一路都脏兮兮的，满地都扔着垃圾和食物，人的脚印将那本洁白的雪踩成了灰色的泥浆。
脏，并且乱，但四处都是暖烘烘的气氛，裹着大棉袄睡衣的人拎着外卖袋子从身边经过，呼出的白气，在整个小街巷里汇成了雾。
不知怎的，觉得这才是生活。
只是觉得林吉田不会来这种地方，他那样挑剔奢侈的人，跟这里的环境一点都不相称。
他选的那家牛肉面馆，生意颇好。
“不是说好要坑我一顿的吗？结果来这里。”艾莉说。
林吉田晃过神来，他今天一直有一股恍惚，不像昔日里她见到的那个他。
“我又不是只吃一碗。”他笑着说，“我要加料的。”
结果他果然加了料，是一只荷包蛋。
他们挤在一张小桌子的对面。林吉田的脸在氤氲的热气中忽隐忽现，他今天的话很少，难得的安静。
艾莉觉得尴尬，便随口扯了一下话题，有时候甚至是挑衅般地跟他说话，逗他。
但他的反应统统是淡淡的，好像是另外一个人似的。
热气腾腾的面条出锅，老板吆喝着将它们端到客人面前，总是笑容满面的，好像从来不知愁滋味儿的那种笑。
“他一定很幸福。”她忍不住喃喃。
“能幸福到哪里去。”林吉田接过话匣，“只不过看透了生活就是这样过下去，与其天天哭，不如多笑一笑，能笑的日子也不多。”然后，他冲她露出了皓白的牙齿，笑了一个特别好看的笑。
其实林吉田抽烟，艾莉也不知道他有什么法宝能让一口烟牙也白得像皓月。
“面来啦！遵小哥的命加了荷包蛋，给小妹子的也加了一份。哎，这碗没有葱。是小哥的。”老板笑着送上面。
“你不吃葱啊？”艾莉忽然想起什么，诧异地问。
“不吃啊。有很多不吃的东西，所以小时候啊，瘦得跟猴精似的。”他小口地咬掉蛋白，将那只荷包蛋，丢到了桌旁。
“也不吃蛋黄？”艾莉心中一动。
“不吃。鱼只吃鱼尾，鸡只吃胸脯肉，蔬菜不吃的就更多了，不过我爱吃胡萝卜。”林吉田说，“快尝尝这里的牛肉，味特好，分量又足。”
艾莉闻着那香气逼人，却没有下筷。
“林吉田……今天，是你的生日吗？”
林吉田记不太清自己多少年没过过一次正经的生日了。
过生日是什么样子的？还记得小时候，养父养母总是要给他炖一只鸡的，然后因为他只愿意吃胸脯肉而深觉浪费，却又总舍不得吃啊。鸡汤熬了又熬，到后来，几乎都没有了味儿。有时候会有蛋糕，是从那时候住的巷子头上的一家西饼店买的。早些年易了主，后来，味就变了。再后来，直接关门大吉了。
林吉田发觉，许多东西都回不去了，那些老旧时光的印记，都被一点点的抹平。包括年少时时常边走边数的石板路，都被浇成了水泥路。早些年住的房子，虽还在，可里面都被重新修葺了一番，辨不出原来的样子。
就连过生日，都久远得好像上辈子的事。
从来没奢望过，他的母亲会给他过一次生日。年底的时候，她的工作会特别，特别忙。忙到她压根忘记她在二十年前的这一日生过他。
也是，她什么时候承认过呢？也许否认着否认着，事实也就真的不存在了。
长大后有了自己的圈子，那些称兄道弟，但终究不过是狐朋狗友的朋友，也常常说要给他办一个特别奢华的生日趴。也着实办过一次，唯一感想就是，更加落寞。
当你在乎的人不在场时，一切庆祝都会变成一种讽刺。
何况，他觉得自己的出生本就是一种错误。
没人会期盼他的出生。起码，他在乎的人，不期盼。
索性就不过了。他们提起来时，他只会淡淡地说，生日弄错了吧。我是7月生日。有时候会说成8月。有时候又是4月。到后来，没人弄得清楚他到底是哪天生的。
这种日子，一个人吃个面也是挺好的。
而有个人，陪着吃面，就更好了。
何况，他还吃过她外婆煮的面呢。这时候，他抬起头来，想问一句。
“你外婆……”
艾莉这时候拿起电话来，是阿姨打过来的，对方的声音火烧火燎的。
艾莉一下子跳了起来，眼神里惊慌失措。
“我得走了！”
话语间竟有颤抖，他脸色一变，问她，怎么了？
“对不起我真得走了！对不起生日快乐！但是……我外婆丢了！我真得走了！”到后头她带了哭腔，面馆里的人对她投来好奇的目光，她也顾不上，眼泪吧嗒吧嗒地掉。
“我……我得去找她，那么冷！”
林吉田一把摁住她，脸色冷峻：“别急，快跟我说说你外婆穿了什么样的衣服。”
艾莉无法形容这种感觉，雪夜里的温度越来越低，心头的那团火却越烧越往，冷汗淋漓。
而身边的这个甚至还算不上是朋友的林吉田，一直在打电话。
“对对对。身高差不多是160左右，嗯嗯……没错……”
她已经不需要去问很多事，包括他怎么知道外婆的身高这种事，她不是笨蛋，早就已经明了了。
“你不要急，我们也不要瞎走。我已经叫他们去找了。很多人，婆婆也不会走远。应当就在你家附近。只是天这样冷……”他的声音终究还是充满了担忧的，回头看到女孩在发抖，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寒冷。
是啊，天这么冷。林吉田伸出手来，握住艾莉的手。
她并没有排斥他的手掌，那股温暖就从手上蔓延开来。
“不要担心。”
林吉田的声音是那样的好听，这多数是遗传了母亲的基因。带点磁性，尾音干净利落，像是冬天里的日头，一样的旷朗。
艾莉无法形容这一句“不要担心”于她那一刻的心情，眼泪被一句温暖的话给逼了出来。
林吉田以为是因为他冒犯了她的手，立马将手缩了回去，那股浪荡子的模样，忽地收了起来，只是忧伤地看着她。
补上一句：“有我在呢。我不会让婆婆有事的。你放心。”
然后他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喂，艾莉，跟我走。”
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把她塞了进去，下意识地走到副驾驶的位置，犹豫了一下，又重新打开后座车门，坐了进去。
车里头的暖气开着，周身陷入了一种温暖里。
“往大井巷走。”他对司机说，然后他回过头，跟艾莉交代，“我想婆婆会不会去了老家那边。过去碰碰运气。”
她含着泪拼命点头，只盼着车子能开快一点。
那是条对林吉田来说，再熟悉不过的街道，离这里并不远。黑而冷的雪夜里，街边的铺子都早早地闭门了，只有几盏星火，并不旺地烧着。
每一寸路，都走得焦心。艾莉忽然滑倒，走在前头的林吉田回头去扶她，刚想说，你小心点啊。
却见女孩已经兀自爬了起来。
“对不起我太不小心了。我们快点走吧！”
林吉田皱皱眉头，便与她并排走，也好在她再次摔倒的时候，能够扶她一把。
“鞋子很好看。”他淡淡地说了一句，“不过下次别穿了，一双好鞋是要走路的。中看不中用的东西，是没必要将就的。”
总觉得话里有话，她却没心思深究下去，只是脚底又一滑，身子便落入林吉田的手臂中。
“哎……”她尴尬地咳了一声，林吉田将她放稳，骂她：“你他妈别踩积雪的地方，眼睛看清好不好。”
可惜的是，外婆并不在附近。他们走了几圈，天越发地冷了，夜越黑，艾莉就越焦心，到后来哭起来。
“怎么办怎么办！这么冷！她出门的时候没穿多少衣服，冻坏了怎么办！”
“别哭了！”林吉田其实也急，只得骂她，“明知道她这样，也不看好！要是婆婆没了，我非剁了你家里人不可！”
他发威的样子那样凶，分明是朝着她的，她也委屈，却也不愿再辩白什么。
这时候电话响了起来，林吉田接过后，脸色略缓，直接拉了她的手就跑。
“快，走！我朋友说在马林巷见到一个老人家，应该是婆婆！”
那一段路并不长，艾莉也顾不上不好走的鞋子，被他拖着飞一般地跑，结果一个踉跄，又险些摔倒。
林吉田豁了出去，蹲下身，那干净的长排扣外套落在雪上，他回头瞪一眼艾莉。
“叫你上来听到没有！”
他背着她穿过那条熟悉的街道，脚底的积雪虽薄，但踩上去脆而有声。
艾莉尽力不贴在他的身上，虽然隔着厚厚的衣物，她还是觉得非常不好意思，可眼下哪里是矫情的时候，只觉得呼啸而过的那些风，都在催他们。
“林吉田，谢谢你。”她轻轻地附在他耳朵边说。
林吉田忽然听到她的柔声细语，嘴角浮出一丝笑容，却忍不住脱口而出习惯性挑衅。
“那你亲我一下呗。不然难表谢意。”
“你……”艾莉倒吸一口气，对这个家伙提出的非分要求深感不齿，他究竟在想什么啊！
外婆已经在家了，艾莉一路疾跑着上去，看到阿姨正在给外婆擦脸。
外婆不住地哭，像个孩子似的。阿姨苦恼地回头说：“外婆是想回家了。又找不着路。幸好刚才有几个小青年把她送回来的。诶，也不知他们怎么知道咱们家的。”
“多亏了他。”艾莉用手指了一下林吉田，阿姨欣喜又感激地向他鞠躬，把一贯都厚颜的林吉田都鞠得不好意思了。
外婆却一边哭，一边抓着艾莉的手说：“我要回家。”
“那就让她回去住两天吧。”艾莉有些于心不忍了，便回头对阿姨说，“我陪她回去。”
那里离家和学校蛮远的，但反正寒假里无课。阿姨看了爸爸一眼，终是允诺，却还是担心地说，你一个人照顾外婆有关系吗？要不我陪她回去吧？
“真的不用。”她说，但心里还是感激阿姨的，朝着她颔首微笑，“我好久没去了，也怪想那里的。”
收拾好简单的东西，就出发了，临走的时候，她把那只青蛙抱枕给带上了，而原本打包好的日记，却又放了回去。
这么多天了，陆鸣一条短信都没有给她过。
而她，再艰难的时候，也只是写下很多字，又一个个删掉。
其实艾莉也不是没有想过，如果自己软弱一点，会不会，她跟陆鸣的结果就不一样。可是她不能软下来，并不是她的尊严比她的爱情更重要，而是她明白，这种时刻，如果再输了自尊，她是无法饶恕自己的。
只带了一本空的笔记本过去，她想，这几天，她都不会写陆鸣。
一个字都不提。
就像她装作的那样，绝对不会提。不管她忘不忘得掉，这忘记和习惯的程序，必须走。
李丁得知她要回婆婆的老家住几天，特意过来看她。
那里是市郊，虽知道并不远，李丁还是觉得，艾莉是来散心的。
李丁和艾莉走在那一小寸残留路段的青石板路上聊天，天那日大晴，可因为冷，大家都提不起太多的精神。
李丁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前的隆冬，自己裹得像颗粽子似的，还是冷。向辰就脱下自己的大棉袄披到她身上，后来他冻得感冒了，在家里窝了很多天。她就跑到他家里去照顾他。所谓照顾，不过就是蹭他家的饭。他妈妈做的饭菜可真好吃啊。可惜，再也吃不到了。
她陷入回忆后，两人便无话了。艾莉总觉得倦倦的，那些失恋的倾诉欲望早就排解给了那只青蛙，而眼下，她要做的事，显然不该是沉溺于失恋里。她得照顾外婆，照顾她的衣食起居，她的记性越来越差。为了照顾外婆，她甚至跟阿姨速成学了几道简单的菜肴，研究菜谱，成了她最近的主旋律。
所幸的是，忙起来的时候，想起那个人的时间就会被压榨，什么都是空的，唯有手底下的那个平底锅才是存在的。
“艾莉。”李丁却不罢休，“陆鸣还有联系你吗？”
“没有。”她淡淡的，却难掩自己的失落。
“这个杀千刀的。他到底想干嘛！”李丁愤慨地说，“没事，等开学了，我去好好地跟他说。劝他悬崖勒马！否则，他跟那个小三儿都别想过好！”
“不必的。”艾莉的声音微弱，呼出来的热气绕了一个圈，散了开来，“好聚好散嘛。”
散了，就是散了。
李丁是心疼的，那股心疼好像发生在她自己身上一样，眼看着艾莉失去陆鸣，她便会觉得，自己又一次失去了向辰，她在心里暗下决心，一定不能让他们就这么散了。
真的，太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