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座孤楼上下来，烟花已经消停，世界又恢复了寂寥。
身边的林吉田点了一根烟，她本不讨厌烟雾，因为李丁也抽，可是总没来由地对林吉田的各种习惯都要摘指一番，此刻装出被呛的样子，嫌弃地对他说，抽烟的人都好讨厌啊。
却怎料对方莞尔一笑，将尚吸了一口的烟丢到地上，用脚踩灭。
“你不喜欢，不抽就是。”
这话一出，艾莉感觉气氛有点古怪，忙打圆场：“你抽你的呗，干嘛不抽啊。”
“你这人怎么这么纠结。我说不抽便不抽。”林吉田白她一眼，“之前抢了你的奶茶，走，哥买一杯还你。”
冬日奶茶店的门口，排着长龙的队伍，林吉田挤进人群，朝着艾莉比了一个“耶”的手势。
艾莉站在圣诞夜的倒数时光里，有刹那间的恍惚。
那不知是成长，还是今晚这个变数里有这个陌生男孩的加入，令她的心情产生了微妙的变化。
下楼梯的时候不小心踩空，林吉田伸出手来扶住她，那双瘦削却极其有力的手拖住了她的身体，他朝她皱皱眉头：“小心点行不。”
语气里带点刻意的不耐烦，但令艾莉的心中却浮出一种异样的情绪。
这个人，好像并没有那么讨厌。
其实她长这么大，人缘也算好，可数来数去，男性朋友却只是男朋友陆鸣兼职着做。
不是没有人愿意宠爱她，接近她，而是她刻意斩断了彼此之间的桥梁，一旦被码上了“可能被喜欢”的标签，就会让她产生一种不舒服的念头。
可是，这一次，她却也说不上为什么，会跟林吉田来看烟花，就他们两个人，会跟他不停地拌嘴，会偷偷地看他的侧脸，心里惋惜，哎好帅哦可惜是个流氓啊。
会在冬日里，他说一声，你在门口等我，我进去买。小心车辆啊……
然后心中浮出一种带点辛酸的温暖。
她说不上来为什么。她的人生一路其实算是平滑，运气也一直不错，虽然年幼母亲去世，可遇到的后妈却不是传统故事里刁蛮的角色，甚至她很疼自己，也很爱爸爸。有从小一起长大的男朋友，包容她的所有坏习惯。有李丁那样仗义的死党，在她委屈掉眼泪的时候冲第一个要给她报仇。也有翟鳕那样的朋友，对自己说，我希望你一辈子都幸福。
她是挺幸福的。然而这一切仿佛打了一个死结，让她变得有些困惑。
她拥有的这些，真的会一辈子吗？
不会再有人闯进她的生活里，搅出漩涡和泡沫，令她深陷和迷惘吗？
比如杨百微，比如顾笙，再比如，林吉田。
忽然出现的周诗诗挡住了她的视线，这个化着浓妆的少女有着一副看谁都不顺眼欲报复社会的神情，她低头看着艾莉，像看着一件极其讨厌的东西。
“哟。这不是我们的艾莉小姐嘛。”
艾莉从小便不是一个很容易妥协的主，一张总是得理不饶人的小嘴，有时候也蛮惹事。
她必须承认，这些年“跟在”李丁后头，她也助长了嚣张的气焰，她把之称为热血，可有时候也觉得自己不可理喻。
还是青葱年少，多少会有些抑制不住自己的怒气，藏不住自己的悲喜，一般有仇必须拖着李丁当场报。
可是上次的脱衣绑架事件，她却把它吞了下去。
是不想麻烦李丁了吗？还是觉得对不起杨百微，一报还一报以慰藉自己的良心？或者是因为林吉田的及时出现没有发生什么恶果，所以感激上苍从良了？
其实她自己心里清楚，全然都只是因为对方的一句话。
“不就是仗着自己是李丁的狗腿子吗？要不是有李丁帮着你，你敢这么嚣张吗？”
她们是那么要好的朋友，艾莉带点崇拜地看待李丁，却不料，原来在旁人眼里是这样的角色。
李丁的狗腿子。
她不愿意承认自己的“霸气”是因为李丁的撑腰，她也不愿意成为李丁庇佑下的小树苗，那简直太伤她自尊了。
此刻周诗诗叉着腰站在她的面前的样子，让艾莉觉得无比得可恶。
她不想跟对方说任何一句话，因为她不知该用怎样的姿态来说。
狗腿子？是吗？
她只是平静地，像是与她毫无仇怨，露出一个笑容，礼貌地问，请问有何贵干。
“有何贵干？”周诗诗挑了挑眉，将艾莉又打量了一番，“你去告诉你们家主子，叫她别狐媚劲上来随便勾引别人的男朋友。”
艾莉知道，有个叫明强的家伙，最近追李丁追得很紧。她曾有过几面之缘，依稀记得，曾经这个家伙出现在周诗诗的场合，被她甜腻腻地唤作强哥。可是那家伙怎么可能是李丁喜欢的类型？先不说外貌着实“粗犷”得像是上帝随手捏出来的，光是他粗俗又谄媚的样子……李丁就要起一身的鸡皮疙瘩了。她怎么会如周诗诗所说的，去勾引那个家伙？而事实上艾莉也确实不知道李丁喜欢什么类型，身边那么多男生，唯一一个能让李丁说好话的，也就是赵岩了。可惜……他是她的表哥。
“听到没有，我让你告诉那个下贱女人！”周诗诗恶狠狠地重复了一遍。
“什么。”艾莉回过神来，听到周诗诗的污秽言语，艾莉竖起了浑身的刺，她的眼神变得尖锐，声音也渐次地尖刻，“你骂谁下贱女人？”
周诗诗似乎老早将艾莉定位成一个孱弱的靠着李丁庇佑的小羊羔，因此她忽然锐利的目光让她不禁一战栗，但她可是混江湖的，立马就恢复了她女霸权主义的仗势，一字一句地重复。
“我说，李丁是个下贱女人，你也是！你是不是还想被脱一次？这一次可不会那么便宜你。”
艾莉正要发作，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的林吉田忽然揽住她的肩膀，将她扣在原地，然后他笑着对一脸诧异他俩怎么会搅到一块儿的周诗诗说。
“哦？莫非穿着性感内衣爬到陌生男人身上的是圣母玛利亚？”他的笑容看起来纯真无邪，却有十足的杀伤力。
他说的是很久以前，周诗诗曾对他用过这样的方式，不过那天林吉田心情可不太好，将她给哄走了。
更何况他喜欢征服，一点都不喜欢送上门来的，莫说是周诗诗这样的三流姿色，哪怕是天仙也一视同仁。
“你不是很喜欢脱吗？我满足你，你脱啊。”
周诗诗被他摁在墙上，像个濒临险境的失足少女：“林吉田你混蛋！”
“我也觉得你挺混蛋的。但是，还是谢谢你。”艾莉抱着奶茶说，忍不住好奇又追问了一句，“那她穿性感内衣过来，你有没有……”
“有没有什么？”他挑眉，带点挑衅地看着她。
艾莉被气得脸红：“
林吉田这才不逗她：“我又不喜欢她，干嘛要跟她那什么。”
“切。”装作纯情小少男，分明是个江湖老手，艾莉的印象还停留在那一日的大胸少女的场景。
“艾莉，我对感情很认真的好不好。”说出这样的话，艾莉笑了，林吉田自己也笑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此言论，但这是实话。
“喂。”
“什么？”
“你的手机一直在响。”
不接电话是女生的自尊心作祟，凭什么他放自己鸽子，打那么多电话不接，自己还没理由生气了呢？她偏要让陆鸣也尝尝打无数个电话也不通的难过和揪心。可是，如果他和顾笙在一起呢？
这样一想，艾莉就又没出息了，抓起电话立马摁了通话键，语气有些焦躁。
“喂，什么事啊！”
“今天对不起了。家里有点急事。”话筒里传来的声音无限疲惫。
有事？艾莉辛酸地想，陆鸣，你是在撒谎吧。
“艾莉，你在听吗？”
“在听。”
“你在生气吗？”
“嗯。”
话筒那边忽然沉默了，似乎陆鸣也不知要怎么解释这样的行为。
艾莉在电话这端开始掉眼泪。
“艾莉，我想问你一个问题。”陆鸣的声音很轻慢，“我想问你，如果有一天啊，我忽然死掉了，你会……”
去你大爷的陆鸣！
隔壁不知是谁放了很high的音乐，音响吵得整幢楼都在震动，艾莉焦躁地将手里的书丢到床上。
“你说什么啊你！”
“我是说，假如……”
假如，她根本不敢想这样的假如，他凭什么要把这种凭空又残酷的想象留给她，他真自私，他放了她的鸽子惹她伤心还不止，还要这样地来恐吓他。
“我告诉你，陆鸣，要是你敢死，我就跟你一起死，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赵岩对于自己定期被表妹差遣着作为请客机器并没有太多怨言。
端上来的各色精品菜肴让人垂涎欲滴，光卖相就写着价格不菲。
艾莉也已经习惯了这种奢侈待遇，想起第一次跟李丁蹭饭，自己还怪不好意思的，总觉得这一顿吃下去，赵岩就得去要饭了。
后来知道了，这些钱根本就是九牛一毛，也就放开胆子来享受生活了。
本来就不是条件差的小孩，不会像翟鳕那样对着一盘食物不知如何下口，沮丧地，“翟鳕怎么不来？”
赵岩忽然的一句话让李丁忽然沉默下来。
“今天我看到向辰了。”
向辰是谁？她诧异地抬起头来，望向赵岩。李丁像是被一记天雷打中，一向大大咧咧的她，似乎都不会动了。
赵岩并没有太过注意艾莉的眼神，而是带点苦涩地望着李丁。
直到后者用阴沉沉的声音生硬地回复了一句：“他在这里关我什么事。”
“丁丁，我知道你并没有完全走出来。所以我这些年来也尽量少提，只是有些事情，也并不是你想得那么糟糕。你们两个总要相见的，与其这样像仇人一样……毕竟你妈妈也不想的。”
“够了！”李丁似乎很愤怒，她抬起她本就尖锐的凤眼，狠狠地剜了她亲爱的哥哥一眼，“是我想把他当仇人吗！又是他想把我当仇人吗！可是我有什么办法！他非说我妈杀了……”
这时她忽然反应过来，狭小的包厢里，还有不知情的第三者用一种极震惊的眼神看着自己，于是将到嘴边的愤怒言语统统都吞了回去。
换做一种疲惫又无力的声音。
“算了。赵岩。他在这个城市，关我什么事呢。”
杀了人？
李丁竟有这样的大事瞒着自己！
可是还不容艾莉理清头脑，李丁的电话响了起来。
是明强的电话，换做平时她当然不接，可眼下那样尴尬到剑拔弩张的气氛，她必须转移视线。
“李丁啊……你总算接电话了啊……今天有好戏看要不要看？这前说送你礼物到现在还没给你看呢……今天那个顾笙带了个男人来找我，哈哈哈……真是不知死活！”
“你说什么？”
手机里亮起一张照片，照片里的女孩半裸，一双眼睛里写满了被撕裂般的惊恐。
是顾笙。
李丁感觉自己的心一紧，抓起旁边的外套，朝着赵岩说。
“我们得马上走！”
陆鸣兑现了他的诺言，他带顾笙去找了明强。
可是他太正派，又哪里会知道，非正派并没有什么是非观可言，又岂是他的价值观是非观能够抗衡的。
明强的“小弟”们，正处于热血期，这个时期的少年，是忤逆一切的，义正言辞的教条，是是而非的价值观，温顺如水的生活方式。所有的一切，都需要在一种有失偏颇的偏激手段里发泄出来才叫畅快淋漓。一句话，一个眼神，都能让他们大动干戈。但他们一个人又不足够如此，必须结伴而行，上刀山，下火海，进派出所，只要有兄弟，就没什么好怕的。
看似天不怕地不怕，其实不过是尚未见识到这个世界的危险性，活在青春期的井底，是一群热血的矮蛙。
陆鸣的出现，让他们血液里的好战细胞蠢蠢欲动，只伺机等着一个瞬间，就可以一饱拳头。
陆鸣是第一次和这样的人对峙，他的生命里并没有出现过这样的对手。大山那样的，他也能够忍让。可眼前这些家伙，实在是太过分了。
太过分了。
但他只是平静地对明强说：“把照片，删了吧。否则，我们报警。”
“好啊。报警啊。”平生最恨也最怕警察的明强，冷冷地笑了一下，“要不要我给你拨好号？要是报警了，顾笙的照片一定会传遍天涯海角的。你要是觉得这个交易挺划算的，就报警吧。”
谅他也不敢。
“你把照片删掉。我们不报警了。拜托你。”顾笙已经洞察出此地不宜久留，她生怕陆鸣会吃亏，那就太让她觉得不值得了。
“不。”陆鸣大部分温顺的神色，此刻像鹰隼一般锐利，“他们必须为此付出代价。”
“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你他妈以为自己是正义使者啊！”其中一个男生粗劣地骂了一声，朝着水泥地板吐了一口口水。
明强满意地看着此刻的场景，顾笙被两个男生拖到一半，用力地架住。那两个家伙有些意外，这个瘦弱女孩的力气怎么那么大，几乎就要抓不住她了。顾笙挣扎着，费力挣扎着，一边喊着陆鸣的名字。而陆鸣，被数个男生围在中间。她不知他怎么样。
但陆鸣始终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只有男生们的叫骂声：“他妈的，骨头还真硬。看老子不剁了你！”
“踹死他。傻逼。”
明强就这样等来了李丁，他要让李丁看看，他给她送了多大一份礼，包括那些照片，都是她的了，还有这个顾笙以及她不自量力的男朋友，让他们在李丁面前狼狈成这副样子，李丁，一定很满意。
为着这份大礼能达到的满意和李丁的感动程度，明强感觉自豪极了。
只是多希望那被打的男人是林吉田。
林吉田。他至今恨他恨得牙痒痒。
然而，接下来的场面却是令明强意想不到的，冲过来的李丁，还带了人。
她气势汹汹地冲到他面前，看了一眼顾笙，然后喊，住手！
那几个男生闻声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人群往后散，一脸迷惘地看着李丁，以及她身后的两个人。
赵岩，以及艾莉。
然后，趁着抓住自己的两个男生的失神，顾笙挣扎出去，扑向了陆鸣。她全心全意都记挂着那个为她挨打的少年，全然没有注意到新出场的三个人。
那样一副场景，让艾莉措手不及。她看到陆鸣摇摇晃晃地推开顾笙，站起来，指着明强说：“你……不要再欺负她了。”
她像是瞬间被抽走了身体里的空气，那样疲惫地喊了一声：“陆鸣……”
将陆鸣送到医院时，顾笙也要下车，却被赵岩拖住。李丁狠狠地剜了她一眼，握住艾莉冰冷的手，狠狠地说了一句。
回来再收拾你。
陆鸣的身上有那样多的伤痕。他的口腔里充满了血腥味，他的头晕得厉害，分不清楚，眼前的场景是不是真的。
他被抬上担架，穿白色大褂的护士的影子在眼前晃来晃去。
他的声音虚弱极了。
“艾莉……”
而艾莉，像是呆掉一样站在原地，任凭李丁怎么拽也不动，她再用力一拽，艾莉的眼泪就被拽了下来。她停了下来，低下头来担忧地看着艾莉。
“你……还好吧？”
“李丁，我害怕。”
“害怕就在外头等我，我进去办手续。或者，我让赵岩去……”
“不要。”艾莉的声音同样地虚弱，“你让我安静一分钟，只要一分钟……”
她没有违背诺言，一分钟后，她像是活了过来一般，抓住李丁的手，赴死一般地说，我们快走吧。
一分钟，不够让她理清楚思绪，也不够让她缓过来情绪。只不过，已经让她下定决心，不管是什么，还是要走过去，面对它。
其实那一幕算不上意想不到，早在翟鳕那句“小心顾笙”之前，她就在睡梦中，白日梦中，做过多少次这样场景的噩梦。只是当噩梦成真，当她要执子之手的少年保护着另外一个她说出“你不要再欺负她了”，那一刻，有多心碎，无法言传。
他身上有那样多的伤痕，庆幸的是，并没有伤到骨头。
医生似乎已经看惯了这样的案例，太多青少年因为荷尔蒙的过度旺盛，冲动无法克制，凡事用拳头解决，最后躺进医院。在青春期里，根本不算什么稀罕事。
可是他们又哪里会知道，对于艾莉和陆鸣，这一架，将改变一生。
她数着他身上的伤疤，嘴角一道，眼角一道，脱掉衣服后，发现身上也是伤痕累累。那些青紫色的伤痕，像是刀尖一样剜在她的心上。
最痛的却是因为，那些伤疤，都不是为她。
她舍不得他成为英雄，是因为知道做英雄要付出太多代价。可是他还是要做英雄的，只是不是为她。
陆鸣的意识已经恢复，他半坐在病床上，并不敢直视艾莉的眼睛。
她那样深的悲伤，像是海洋一样将他淹没，整个病房里，充斥着一股蓝色海洋的深邃忧愁，却足够让人窒息。
陆鸣忽然觉得，不要去解释什么了。就这样点到为止，就足够了。
他已经尝太多艾莉的眼泪了，她哭起来，他就会觉得，自己的心很痛很痛。
他让她那样难过，而那些尚未出口的话和真相，他真怕……
真的害怕她会接受不了。
以前鄙夷言情剧里的男女主角，为了一个病瞒着对方，把爱情掐灭在半途中，那么生命的消逝也许不会那样悲伤了吧。
她就不会那么舍不得他了。
可是这一刻他多舍不得她啊。
她哭起来像个孩子，像当年蹲在婚礼外头，一个人哭泣的小妹妹，像当年被欺负后，瘪着嘴却不敢发出声音的小孩子。他多想抱抱她。
从小，他就觉得自己像个哥哥，艾莉就是他的小妹妹，他愿意掏心掏肺地去对她好。
如今，也愿意藏藏掖掖着对她坏。
因为现在对她坏，就是以后对她好啊。
“你疼不疼？”艾莉还是开了口，声音沙哑，带着疲惫的绝望。
“不疼……艾莉我……”陆鸣不知该如何开口，似乎开口都是错。
错对她，也错对自己。
“没关系。我送你回家吧。”她笑起来，嘴角扯到最大的弧线，似乎一不小心，这笑容，这一切，都会坍塌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