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父花间侯怂恿林寒韶摔碎琉璃莲子珠,哪个傻丫头居然照做了。顷刻间,塘中之水倒灌上安,叔父操控水流裹挟林寒韶而去。
孟爔不禁懊悔,本来想仗着自己时日无多这个梗,在叔父那里讨点便宜,岂料一不小心放松警惕便便着了叔父的道。他越想越生气,越生气就越气愤,连搀扶魏王的力道也不觉加重了几分。
魏王眉头皱了皱,他明显察觉到了孟爔身上传来的焦躁感。孟爔向来没心没肺,总让人认为即使天塌下来也有别人替他撑着,是以从未见他如此跳脚。魏王开口问道:“我们要去哪里?”
孟爔心不在焉,魏王又手肘狠狠撞了撞他胸口,孟爔才反应过来。他指着前面领路的毛毛说道:“猫有九条命,我们就跟着猫走。它在这幽地中被困多年,肯定比我们更识路。”
水发之际,孟爔找到了正望水兴叹的魏王殿下,搀起他就往高处躲避。可水仍旧不断蔓延,长久下去,魏王这个旱鸭子迟早淹死。危机之际,孟爔眼尖看到了正优雅迈步的毛毛,立马当即决断跟随毛毛逃命。
事实证明,这个决定无比正确。
毛毛带着孟爔二人,避开了水路,上蹿下跳,左闪右避,也来带到了炎玉之处。
炎玉如同丛林一般,错落分布。巨大的玉石块晶莹剔透,漂亮的红色纹路如同团团火焰燃烧炫目。
孟爔摸了摸看上去火红滚烫的炎玉,不停惊叹道冰冷沁凉的手感,他转头对着魏王说道:“西原上贡的炎玉,可养五脏安魂魄,尤其又以火种为上品。看这些手感,恐怕都是火种中的上上品。”
魏王附和着嗯了一句,近十几年来西原才有了炎玉,看来这些耗费了西原王族无数人力物力潜进澜江底部采获的炎玉,通通都来自幽地。不过市面上流通的那些恐怕都是写边角料,真正的上等品应该是眼前的玉山。
这些炎玉是如何形成的?
孟爔说道:“要是我们有机会出去,我一定拉一车回去,专门给德妃娘娘造一张床,省得跟贤妃娘娘争那么一小块玉佩。”
赤裸裸的调侃,魏王没有像往常一样怒目相视,他仅仅是直直盯着前侧的毛毛变化。毛毛全身毛发高高竖起,仿若前方有什么了不得的害怕之物。
它最害怕、最忌惮的,自然就是花间侯。
花间侯迎风而立,与此前不同,现在的他浑身上下散发着危险的气息。似乎他刚刚一直在就在他们身旁,顺着孟爔的话说道:“炎玉,乃是娆姬皇后的一冷一热的两颗琉璃莲子珠相互碰撞融合而成,自然是养五脏安魂魄的上品。可惜啊,今日之后就再也见不到了。”
“叔父。”孟爔瞥了瞥花间侯四周,发现并没有林寒韶,内心虽有狐疑,但是他能察觉到她应就在附近,“她呢?”
花间后唇间含笑,故意问道:“谁?”
孟爔气恼道:“还能有谁,当然是那个利用美貌偷走了你侄儿心的坏女人林寒韶。”
花间侯面无表情道:“她死了。”
孟爔微微一愣,一颗心倏忽悬起。他再次警觉的感应了一下,说道:“叔父骗人。我在她身上做了一个记号,明明……”
“记号?这个吗?”花间侯歪头笑了,他从怀里扯出一块轻飘飘的物件,“阿轻送给你的追踪颜料,你倒是很会利用。只是这上面这朵桃花,画得不用神采。侄儿还是要多多练习一下。”
孟爔如五雷轰顶,他满脸不可置信的表情,身子也微微颤抖。他指着花间侯,强压怒意,说道:“你手里拿着的是什么?”
“还能有什么?你自己看吧。”花间侯单手一挥,那块物件轻飘飘落到了孟爔面前。
孟爔捡了起来,这是一张白皙细嫩的人皮,好似才刚刚剥下来不久,新新鲜鲜还可见鲜红的血丝。上面绘制的那朵桃花,依旧栩栩如生,仿若风一吹过花瓣便要落下来。
孟爔声音犹自平静,对着花间侯道:“为什么?”只有魏王才看到,他已经愤怒到连指尖都在颤抖。
“为什么?多傻气的问题,阿爔你什么时候才可以彻底抛弃天真。”花间侯笑意中充满玩味,此刻他就像刽子手,无情般将孟爔一刀刀凌迟,“自然是我与她意见不和,进而刀剑相向,奈何她不是对手,才死于灰飞烟灭。你知道的吧,她之所以去上安,统统都是我的安排,把你们二人引诱至西原幽地后,她竟然真的对你上了心,妄想破坏与我的原本约定,独自霸占吟魄和离魂,然后带你离去。”
“所以,你杀了她。”孟爔手中轻轻抚着那快皮,眼睛一瞬不瞬盯着花间侯。他语气仍旧平稳轻缓,然神态间却流露出了癫狂躁动之意。
花间侯低哼了一声,决然道:“那又如何?你能奈我如何?我这么做,都是为了你,为了江阳。”
今天早上,她端来了一盅莲子汤。
问他,莲子心,苦不苦。
苦。
但失去你,更苦。
一切都才刚刚开始,却又匆匆结束了吗?
那个女子,才问过他你的喜欢跟其他喜欢有没有区别。
有的。对别人的喜欢仅仅是赏花而已。但对你,却是种花,在初见时种子便悄悄埋进血肉之中,再见时如同阳光发芽生长,可是才不过短短数日,却又要被人连根拔起。
孟爔灿烂夺目的桃花眉眼中,第一次透出了一股戾气,蒙上了阴霾沉郁之色。
“花间侯,花间鬼侯,叔父。”孟爔面容肃然,他单手抚上鸣风,他一步步向前走,凛然道:“从现在开始,我不再犹豫了。我要杀了你。”
孟爔拔剑,向花间侯挥去。他的剑法轻功全部来自花间侯,这是一场徒弟向师父的挑战,并且是生死挑战。
“你的剑,是我给的。剑法,也都是我教的。你用我教的剑来杀我?这一剑出手太早,早就告诉你要沉住气。灵剑有意,你要与剑心意相连。”花间侯游刃有余,不时还对孟爔的剑法做出指点。若不是孟爔攻势太盛,一旁的魏王真以为这只是一场师父对徒弟的指导。
孟爔心下着急,但他仍旧按照自己的节奏步骤,手挽剑花,招招打向花间侯的要害。
“剑就是剑,杀人就是杀人。不管剑是你的还是我的,它现在就是我的。叔父,您多年的教养之恩阿爔铭记在心。可是,你太疯狂了。明真理、辩黑白、知善恶,你教我的我还记得,但你却全部忘记了。”
花间侯点地而起,面对孟爔招招致命的剑式毫不在意。他单脚一翻,直接按在了鸣风之上,瞬时间孟爔便动弹不得。
“说的很好,剑心单纯,你还是一如从前那般勇往直前。可是,你以为鸣风在你手上就真的已经是你的吗?太天真了。你心存仁慈,却忘记了妇人之仁。你居然还曾妄想拯救我,阿爔你真的真的太天真了。”
花间侯频频摇头,他的神色间充满了孟爔看不懂的不甘、寂寞和失望。他反手一转,鸣风剑啸吟动,如同受到召唤一般飞入了花间侯手中。
花间侯痛笑一声,无比落寞道:“你叔父我,早就无药可救了。”
鸣风在花间侯手中,暖意流淌,引得四周炎玉石内的火焰熊熊燃烧,好似随时能冲破禁锢一般跳动。
巨大的铜钱树叶随风簌簌而落,发出叮咚叮咚悦耳的声响。
面对执剑的花间侯,孟爔根本毫无还手之力。
鸣风一剑,春风一度,不与来人语。
鸣风五剑,春风十里,花开一路。
鸣风十剑,一叶之秋,瓜果飘香。
十剑之后,秋风过耳,才是真正的杀人剑。
花间侯曾经说过,他只会用到第十剑。这是个谎言,以往的他从不杀人。当他杀人之后,也早就不用鸣风,改用木杖。
但是,这是一场他蓄谋已久的专场教学。
这是他第一次在孟爔面前,展露第十剑之后的鸣风。
疾风知劲草。
花间侯手中的鸣风剑,剑势凶猛,剑意蓬勃。
一袭长风,似要把天地劈断。
魏王第一次感受到来自鸣风剑上燃起的杀意,暖剑泛起的寒意,如同千年冰山上的冷风般肆虐逼人,甚至比雷霆发出的凛冽寒意更甚。魏王全身重伤,,又失去了右眼,行动极为不便。他勉强翻了个跟斗,把在鸣风剑下受虐得体无完肤的孟爔带离了攻击范围。
“别愣住了。那是你的剑,赶紧想办法。”魏王拔出雷霆,迅速施展出七分实力,迎向花间侯。
风雷交加,两人战斗成一团。
孟爔仍旧犹自发愣,他受到的冲击实在太大了。先是得知寒儿丧命,他失控与叔父拔剑相向。后看到与叔父的差距,他失神。手执鸣风数年,他竟然从未知道鸣风剑法的精髓与奥妙,竟把如此灵剑当成花剑使用。
天下灵剑鸣风,又如何把自己当成主人。难怪每次叔父召唤,鸣风便飞入他手。
是啊,天与地的实力差距。
鸣风又如何承认自己。
孟爔还在黯然神伤,魏王却已经渐渐招架不住。刚开始还能支上几招,奈何他体力不支加上花间侯的全力施展,一样不是对手。
魏王败下阵来。
花间侯得意道:“我本无意在此了结你。可是天时命也,将来的你也必定成为江阳大敌。既然如此,那我也就不客气了。”
魏王危在旦夕,一直在旁观战的毛毛奋勇冲了上去,对着花间侯又抓又挠。
花间侯只是动动手指头,毛毛便再也动弹不得,瘫软倒地。
孟爔这才反应过来,情急之下,死马当活马医。他掏出随身小刀,再次划破了自己手心,殷红的鲜血流了出来,沿着纹路向下流,不知不觉间浸染了当初花间侯硬给孟爔套上的傀环。
上一次在密陀王宫的火祭之夜上,孟爔也是如此做法,才让鸣风回到了自己手中。这一次他故技重施,只要叔父手中没了鸣风剑,必定就无法再对魏王做出伤害行为。
鸣风果然受到了感应,隐隐有脱离花间侯之意。
这一切也落入了花间侯眼中,他按捺住心中狂喜,等了那么久就是等这一刻,阿爔的手心血、浸上阿爔鲜血的傀环,所有条件都具备了。他也对着自己手心一刀,不是鲜红而是黑色如墨般浓稠的液体流了出来,染上了鸣风银白无瑕的剑柄。
如果说孟爔放血,鸣风仅是犹豫。当花间侯放血,鸣风立即毫不迟疑选择了孟爔。花间侯故意染在剑身的黑血,悄悄随着孟爔的动作染上了傀环。在无人察觉之下,傀环微微发出了淡淡的白光。
鸣风灵剑,是一把暖剑。暖剑,自然青睐向往的是心无旁骛澄澈高雅之人,重点是“人”。当花间侯的黑血流出之时,鸣风便断然遗弃了这个前主人,因为他已经不能再称之为“人”。当人心复杂沾染不属于世间之物时,他的血就会变成黑色。
鸣风呜呜作响,似乎在对花间侯作出最后的告别,此后它将一心一意追随孟爔手中。它也舍不得,曾经执它于手与它一起登峰造极之人。可是,它不得不做出选择。
鸣风有灵,但它不可沾染污秽。否则,必定失去灵气。
花间侯释然一笑,对着被握在孟爔手中的鸣风说道:“我明白。是我先负了你,所以你不必自责。能够让我了结于你之下,也是我最后最好的结局。”
“阿爔你一定要杀了我,来吧。”花间侯大吼一声,手中不知何时多了木杖,他半身隐在黑雾之下,看起来甚是吓人。
孟爔执起鸣风,耗尽平生力气,挥出最强一剑。
魏王虽倒在一旁,在这决战性的一刻,使出雷霆九分,驱雷掣电。
风驰电掣,鸣风的风中冠上了雷霆的电。
天崩地裂,花间侯应声倒地。
孟爔力气消之殆尽,再也没有站起来。他双手撑地,呆呆看着远处。他感觉到手腕上沉甸甸极其难受,想要把傀环摘下来却怎么也摘不下来。
天雷引起地火,孟爔适才收好放在胸口的人皮掉了出来,不小心着了火。
但空气中传来的是纸皮燃烧的味道。
奇淫巧术。
孟爔大惊失色,他想站起来却站不起来,于是他拼命爬过去,爬到了叔父身边。他抱起叔父,痛彻心扉地问道:“为什么,为什么骗我。”
“傻小子,从小到大,叔父最疼你了。你喜欢的东西,叔父都会送给你,又怎么会毁掉让你伤心。咳、咳、咳……”花间侯一边说,嘴边不停溢出黑血,“放心,她没事,已经带着离魂被我送出幽地了。从小到大,你都是我教的,连画画也是我教的。你能分辨出你姐送给你的颜料,但怎么就那么傻,被叔父拿了一模一样的颜料临摹的桃花和纸皮骗了。”
他抓起孟爔的手,前日里被毛毛抓伤深可见骨的伤口正在渐渐愈合。
“离魂已取走,琉璃珠被打碎。幽地马上就要坍塌了,你只要离开这里就没事。你不要伤心,也不要难过。为了这一天,叔父整整计划了八年。你马上走,沿着这铜钱树往外爬,便是这幽地在澜江最后的出口了。”
最后的一刻,花间侯微微一笑,他抓着孟爔手腕的傀环,眨着眼对着孟爔虚弱说道:“叔父终于如愿,把最后的东西都交给你了。听着,这个秘密你必须埋在心底,谁也不能说。该相见时我们还会再相见,江阳的以后就拜托你了。”
孟爔一悲高过一悲,一痛高过一痛。哭喊叫着叔父,却再也得不到任何回应。
他一直没能明白的真相,正在隐隐露出冰山一角。
大水逐渐漫了上来,怕水的魏王强拉着孟爔,沿着铜钱树往外爬。
临走前,孟爔想抱走毛毛,但毛毛拒绝了。它如同王者般迈步,最后坐在了那具散发着冷气的棺木之上便趴了下来。
它已经决定,永远守护主人,守护幽地。
当天,澜江河上掀起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曾经有人看到无数价值连城的炎玉飘在其中,尔后又消失不见。
同时,密陀下了一场久违的雨。
这场如春风般的雨,冲走了城中瘟疫,给残留下来奄奄一息的人带来了最后一点希望。可惜,密陀曾经的繁华已经再也无法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