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化雨,万物新生。
澜江迎来了久违的一场雨。
一位身形瘦削、容颜淡漠、身法却十分利落的黑衣少年男子,从澜江中捞起了两个湿漉漉的人,一左一右夹在胳膊下,朝岸边点水而去。仔细一看,他的双腿似乎不是那么协调,但不妨碍施展轻功,在百来丈宽阔的水面随意行动,犹如一只游猎的隼,迅速、敏捷、随时准备掠夺猎物的性命。
岸边停了一辆朴素的马车,一白一黑两匹神骏在与一位明艳灵动的少女嬉戏。但少女一看到黑衣少年归来,便立刻迎上前去,开心地围着他转。
“陈哥哥,你好厉害啊,一次性就把两个都带回来了。”
“陈哥哥,新做的腿好不好使,有没有弄伤你。要不一会你把裤子脱下来,我帮你看看,好不好。”
“陈哥哥,那个坏世子重不重,我帮你搬……不要了,好重,还是你来吧。”
“陈哥哥,我把义父钓上来的鱼烤好了,你一会跟我一起吃吧,好不好。”
……
“你不要总是这么高冷,回我一句会死吗?会死吗?不会啊。屠陈。”
少女叽叽喳喳说个不同,但少年的声音微微弱弱,仅只是漫不经心回了句,“嗯。”
他的“嗯”,不知是赞同回少女一句话会死,还是不回她不会死。
少女委屈地把头一撇,眼泪仿似要夺眶而出,对着马车里大声喊道:“义父,你快出来管管。陈哥哥老是这样欺负我,我在岸边等了他那么久,又做饭又洗衣服。他居然对我爱理不理,我生气。”
马车的竹帘被徐徐掀开,一头白发的太师踏了出来。江风徐徐,他衣袖鼓风翻飞,颇有一番遗世独立的仙人之姿。
“鸣双儿,你看这静静的澜江河缓缓流淌,舒心不舒心?”
鸣双点点头:“舒心。”
“你再看天上的白云,朵朵无瑕盛放遥不可及,悦耳不悦耳?”
鸣双眼里泛出小星星:“悦耳。”
太师点了一下她闹到,教训道:“既然如此,你又何必非要澜江飞流急湍,白云染上复杂颜色。木头就是木头,再怎么样也变不成百灵鸟。你说,你喜欢的还是不是木头。”
鸣双眼眸转动,飞快瞥了屠陈一眼,稍后带着少女特有的羞怯娇俏,无比乖巧回道:“鸣双喜欢木头,如果木头也喜欢鸣双的话就更好了。”
屠陈置若罔闻,面无表情像摆尸体一样把胳膊下的两人一一摆好,随后向太师行了个礼后便恭恭敬敬站在一旁。只有太师看到,屠陈的右手食指屈了屈。也只有太师知道,屠陈每次有话难以表达时,便会做这样的动作。
这个孩子,太过冷情冷性,没有一点烟火味。
太师叹了口气,对着鸣双说道:“行了,别闹他了。赶紧给义父去看看,魏王和江阳世子身子有什么不妥?这两可是活宝贝,死了就没价值了。”
鸣双应声而去,开开心心给刚从水里捞出来的魏王和江阳世子切脉喂药。玉麒麟和踏雪紧紧跟在她身后,不停用头拱拱各自的主人,看模样是担心得不得了。
鸣双得意拍拍玉麒麟高大的马头,说道:“不用担心,你主人他服用了本姑娘的超级无敌速效救心丸,过几天就能醒了。不过他看起来心肺经络不太通畅,估计遇上了什么事情心情不太好似有一股浊气郁结于心,到时候只要他让本姑娘多扎几针,我就给他消消气。”
踏雪也把头伸过来,眨着无比巨大的黑色眼珠,似在询问那魏王怎么样。鸣双好忙,一会拍拍玉麒麟,一会哄哄踏雪。
“放心放心,魏王只是呛了一点水,陈哥哥都帮他清干净了。唉,你们都是绝世良驹,又通人性,要不是在路上遇上了我和义父,一眼就看出这出自上安九寰城的马鞍,指不定你们就被谁偷走卖了。虽然我不喜欢你们的主人,但是我很喜欢你们哦,要不以后你们两跟着我和义父吧……”
太师怜爱看着收养回来的小义女,鸣双犹自和玉麒麟和踏雪逗乐,她年纪尚小,不过十三四岁,不知人间疾苦不知岁月兴衰王朝更替,更不懂愁苦惆怅不解世间风情。又看了看跟木桩一样堵在旁边面无表情无欲无求的屠陈,再想到事事算计与世同污同浊的寒儿。
这三个孩子,真是天壤地别。鸣双招人疼爱,望她一生无忧无虑,所以把她当成徒弟,让她叫师父。屠陈身世悲苦,加上身体残疾,导致他心性有失,怕他失去束缚无从依靠,所以让他当下属。寒儿桀骜不驯,难以管束,忧她误入歧途,所以收为义女,严加管教。
不过,还是寒儿最像他。
日渐渐落了。
屠陈收拾好行李,把昏迷的魏王和孟爔运上马车,确认所有事物都妥当了后,他对走向一直静谧悠然的对着澜江沉思太师。
“主人,出发。”
太师转头,猩红的晚霞倒影在他如星璀璨的眼眸上,划出一抹类似沧桑和疲倦的消沉之态。当鸣双为他系上防寒的披风,他一脚跨上马背,又是意气风发逛傲不羁的白太师。
鸣双快嘴问道:“义父,我们去哪儿。”
太师答道:“去青灵山的皇陵神墓。”
鸣双嘟囔道:“又不等寒姐姐吗?”
太师笑了笑,宠溺道:“什么叫又,是你姐姐从来不听为师的话一直在外面乱跑。不过你放心,这次她办完事情后会乖乖自己来找我们。”
鸣双松了口气,又问:“为什么要去神墓皇陵?”
太师看了一眼青灵山方向,淡淡道:“因为熙帝等为师已经等了很久了,为师不好意思不去赴约。有些事情该解决了。”
鸣双歪着头,继续问:“有多久呀?”
太师道:“很久了,想来大概有十六年了。”
鸣双惊叹道:“十六年。师父,十六年前我都还没出生呀。那到底是什么事呢。”
太师叹道:“鸣双儿,你话太多了。再问的话为师以后不带你出门,把你关在天之城里跟那群怪人一起生活……”
鸣双立马求饶道:“不要,师父。鸣双不问了,我才不要关在天之城里,那群人那么闷……”
林寒韶站在澜江的对岸,目送着义父和鸣双远远离去,直到再也看不到他们的影子。
她眉目已然清明,西原死涯幽地已然坍塌,父皇母后已经永远埋葬在此处,再也无法得见。可是,她又找到了继续可做该做之事,可爱可恨之人。昨日之非,今日之是。虽时过境迁,仍刻骨铭心。她要继续去恨,继续去爱,在痛苦中学会生存。
在林寒韶旁边,坐着昏迷刚醒的银铃公主。幽地坍塌之际,林寒韶取走离魂之时,花间侯把银铃公主丢给了她。既然从来鹄义那里拿走了钥匙,那么花间侯也是守信之人,必保公主平安。
银铃公主仍旧懵懵懂懂,问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林寒韶斜眼看她,淡淡道:“我们在幽地中呆了三天,世间却已过了两个月。期间发生了很多事情,你想听那样?”
银铃公主浑身一颤,已过两个月,她赶忙道:“魏王呢?”
林寒韶嘴角轻佻,玩味道:“哦?你为什么不问问西原发生了什么?孱弱、单纯、善良,公主一看就是一副涉世未深、毫无心机的懵懂小白兔模样,只是你这张脸骗了大部分人,终究是没有骗过我。”
银铃公主眯眼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林寒韶冷漠说道:“西原,已经毁了。”她轻描淡写,简单将密陀发生瘟疫之后的事情简短说了一遍。
听完后,银铃公主魔怔了,她眼神涣散,望着一望无垠的澜江水,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密陀瘟疫、王宫离散、女王病重、密境坍塌、国师已死,为什么会这样?这些跟你当初说的可不一样。”
林寒韶冷冷一笑,道:“我当初跟公主说过什么?”
银铃公主猛然抬首,大声质疑道:“你说可协助我开疆扩土、强兵壮马,有足够的水源、食物、武器,无需再做一个寄人篱下的小国,无需再受到各方势力的钳制,就像陆帝国一般,享受跟平等的尊荣和繁华。”
林寒韶凛然回道:“难道我说什么公主就信什么?可笑,当年你蓝家祖先还跟我母后承诺护她周全。后来呢……”
银铃公主睁大眼睛,神情古怪,伸出一根手指直指林寒韶,不可置信激动道:“你是谁?你真的是……不可能……已经那么多年过去了……你是鬼。”
林寒韶握住她手指,嗤笑道:“没有什么不可能,连茈衣虞美人和死涯幽地这样不可思议的存在,我又算得了什么。倒是公主你,明明就一直身处王城深闺中,究竟是如何得知茈衣虞美人的秘密,不惜与我合作窥探真相。”
她顿了顿,继续道:“不要瞪我,你明知道我给你的毒药,是天下奇毒之首的吞魄,却也毅然吞了下去。虽然是我以万里江山蓝图为引诱,又提前让国师种下牵离蛊做保证,吞魄的毒性你我二人一人承受一半,如果我不及时给你找回解药,我也没命。恐怕你更清楚的是天下能制作吞魄的人只能是我的师父白太师,而吞魄的解药又只能是茈衣虞美人的果实。能以一人之力对抗一国的太师、美艳不可方物的神秘茈衣虞美人,这些东西都给了你无限的遐想,才让你决定跟我赌一把。你本想着输了把责任推给我义父,而赢了却是千古留名。不过真可惜,你却输了个彻底,让整个西原陪葬了。”
林寒韶语气中含着轻蔑和不屑,这是她对西原王族的报复。当年娆姬皇后与废帝离开帝国疆土,前往西原避难。收取了皇后大量赠礼后,当时的西原女王又畏惧高祖的威名,将皇后和废帝赶出密陀,才使得走投无路的前朝皇室一家发生了最后的悲剧。
来鹄义赶到之时,林寒韶已骑马离开,同样赶往青灵山神墓。林寒韶最终信守了与花间侯的承诺,放过了银铃公主。
来鹄义看着心爱的女子,满心满眼都只有她。他轻轻抱起她,放上马背,问道:“你想去哪?从此以后,你想去哪我都能陪着你。”
女王没有挺过瘟疫,王宫已经散离,密陀变成荒城,王族和王奴之间已经没了阻碍。
银铃公主默然,她在澜江边坐了整整一夜一天。最后摸了摸袖子中的天之城少主令牌,想起此前与魏王关押在一处时的密谈。
她笑了,还没到最后,最终谁赢还说不定呢。
“我们去找天之城。”
待全部人离去,一直潜藏在澜江底的桃瑚才终于露出水面。她在水底整整找了三天三夜,才把花间侯的木杖找回。侯爷按照自己的心意,把一切都安排妥当,她必须按照侯爷最后的吩咐,把蛮族神木杖带回江阳,守候着与侯爷的再次相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