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陈高烧不退持续昏迷,平常清秀白皙的脸庞变得毫无人色,透出一股病态的酡红。
这个看似羸弱纤细的少年,却有着异乎常人的隐忍和坚持,也许自幼时起便受伤无数,即便身体千苍百孔也只见他微微蹙眉强忍痛楚,不见任何呻吟哀嚎。
但是鸣双却急得哭红了双眼,坐在太师临时搭好的小茅屋里紧紧守着屠陈,一刻也不肯离开,任太师和姐姐如何安慰都无济于事。
“义父,屠陈的身体到底如何了?”林寒韶刚帮鸣双打回一盆水,看到义父就站在茅屋外,夜风轻轻吹拂他的衣摆,这样望过去的太师跟时间普通的千千万万人没有任何区别,仿若方才的那场大战只是一场幻觉,连将军冢地中留下的黑甲尸首也早已被秦相清走。
太师霍地转身,他神色一凝,道:“虽说没什么大碍,以老夫的医术调养他一段日子就行了。但是,屠陈这孩子啊,居然也开始有自己的想法了。老夫只是让他引开寻箭,没叫他以身挡箭。他们都是跟你学坏的,一个个越来越不听话。”
林寒韶听出了义父声音中略略闪过的那丝慌张,淡淡道:“屠陈向来以义父作为信仰,任何事情以您的命令为先。他只是在情急之下做了选择而已,并不是违背您的命令。”
太师看了一眼躺在鸣双怀中昏睡的屠陈,他眼中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倦意和怜爱。
“你们三个都是我养大的孩子,因为你们太特殊了,我不得不用不同的方式来教养你们。我对你严厉鞭策,因你聪慧明敏又忧你误入歧途。我对鸣双宠溺纵容,因她心思纯粹无忧无虑。我对屠陈悉心看护用心栽培,因他先天有失怕他半路夭折。岂料他一直误以为自己只是我的下属,一生仅听从我的的命令行事,一切以我的安危为先。寒儿啊,你知道不知道,其实老夫只是想让他好好活着,你明白吗?我对他的期待和对你的期待一样,只是希望你们都好好的。我已经老了,我到现在才发觉,人老了就会开始畏惧生死,不是惧怕自己的生死,而是惧怕我死了,你们怎么办。”
“义父的话,我明白。”林寒韶温顺低下头,她容颜端丽飞扬跋扈,罕有这番低眉顺眼的姿态。
太师叹了口气,道:“老夫但愿你真的明白。虽说你是我养大,但我从未真正约束或束缚你做什么,自由是你的选择。你选择如何在这不属于你的人间生活下去,我从不干涉,哪怕你我的目的截然不同。”
“义父是想说连凤台中母后的天书吗?”
“你知道我并不喜欢你叫师姐母后。”
“母亲?”
此时,不远处的林中传来一阵突兀的画眉叫声。
画眉叫声一声连一声,连绵不断惹人烦恼。
太师循声望去,对着林中某个可疑的影子不耐喊道:“吵死人了。寒儿你过去看看,是谁家的鸟思春叫得这样难听,小心被老夫逮到后拔了毛烧烤。”
林寒韶掩觜笑道:“是。”
模仿画眉叫声的不是别人,正是孟爔。
秦相带人撤退又清理了现场,但仍旧留下了不少黑甲就近监视着太师。孟爔心中藏着千头万绪,想要好好问问消失许久又突然出现的林寒韶。刚才林中大战时,那个女人可是跟自己努嘴打过招呼的,肯定会想着来寻自己。奈何美人一直陪在太师身侧,帮着鸣双打水添柴,一点也没有要去找他的意思。
孟爔不干了,但他又怕暴露身份不敢公然走出去接近太师,所以只得模仿画眉鸟叫,希望引起美人注意。哪知太师是个毒舌的,竟然说他思春,还要拔了他的鸟烧烤。真是,真是太过分了。
不过他转念一想,太师说得好象也没错,他就是思春了,思念那个狡黠敏慧仿若看透世事,实则不知春秋不明人事软弱如花的女子。
片刻后,一双略带寒意如玉般润滑的手悄悄从背后蒙上了孟爔的眼睛。孟爔闻到那道淡淡的香味,自然知道来者何人。他抓住那双手感极好的细嫩手腕,轻轻一拉,肩膀一侧,美人便从背后扑进了他怀中。
孟爔掀开罩在头上的黑甲,把下巴抵在美人的脑袋上,一脸慵懒潇闲,半开玩笑半认真道:“还知道来找我,我都快要等你等到在树上睡着了。”
林寒韶身形纤细,轻轻松松缩在孟爔怀中,偶然瞥见树下监视的几个黑甲,二人也没了另寻他处说话的想法,安安分分压低声音在树顶说说久违的甜言蜜语。
眼前女子容颜绝美,风姿妖娆冷魅,眼波含水如一弯清水幽然流动。她笑起来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极致艳美,如箭般一层层穿透孟爔的心房,令这位在上安春意场混得如鱼得水的桃花郎君看怔了眼。
美人的一汪春望向孟爔深情的眼中,她低语道:“在树上调情,世子恐怕是第一回吧。”
孟爔低下头,在她耳边轻咬极尽暧昧道:“何止在树上是第一回,本世子连调情也是第一回呢?”
美人挑眉,表示不信,柔声道:“哦?”
孟爔头越来越低,他的唇印上了女子柔软的双唇,呢喃道:“你要不验一验。本世子怕以后没机会,毕竟你义父说要拔了烧烤……”
一阵耳鬓厮磨,诉说着这半月来分别的离愁。在西原幽地之时,他和她才互诉衷肠,却又匆匆离别,甚至来不及说下一次哪里见何时见。此刻两人静静相拥,竟是二人认识以来首次这般平和静谧相处。
想到西原一别,孟爔忽地问道:“为何你在幽地中突然先走了。我叔父死了,果然是我亲手杀了他。”
林寒韶转头凝视于他,她语气如烟柔软,一点点融化了孟爔的整颗心。
“我见了我的母后最后一面,然后抱着她留下的离魂走了。花间侯跟我说,你一定会平安出来,所以干脆我直接来青灵山等你。你知道吗,我再也见不到我母后了,但你还是可以再见你的叔父。”
孟爔握住她纤嫩的手腕,轻轻抚了抚上面那朵娇艳的桃花,无比温柔说道:“叔父做了一朵假桃花骗我,他骗我你死了,我失去理智,拿起鸣风便与叔父相向。他为何一定要这般骗我,为何一定要骗我杀他。寒儿,你告诉我,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我叔父最后跟你说了什么?”
林寒韶依依看他,幽幽说道:“花间侯没明说,不过我大抵还是能猜到一点。从他送你傀环开始,便是一步步设计好的计划。傀环生效,本就十分刁钻,他特意挑选了西原死涯幽地,他让我配合他的行动,以死诈你,令你情急绝望之下对他动手。机缘巧合下他的血和你和血融于傀环,他又因鸣风灵剑的抉择心性大变,终败于你和魏王的联手,让他的魂魄寄于你手中的傀环。他这么做,或许是为了你,为了将来的江阳吧。”
孟爔心痛万分,叔父诈他骗他,偏偏又是一切为了他,只是为何叔父要选择这么残忍的方式教会他成长和责任。
孟爔仍旧无法理解,“将来的江阳?何出此言?”
林寒韶的眼中星浪翻滚,溅起了朵朵无言而又黑暗的涟漪。她低头,青丝如墨般滑落肩膀,片刻后她才咬唇说道:“你那么聪明,其实都懂,只是你不愿去想而已。如今的大陆帝国天下,还能容忍孟家独霸江阳五郡,真的是明家熙帝心胸宽广,至今仍记得孟家当年的拥戴之恩吗?花间侯恐怕早就在为孟爔与明家的最后一战,做着他认为的完美计划。”
孟爔抓着林寒韶的手骤然一紧,眼中阴鸷罕见闪现,“阿姐已经嫁进皇室,孟家与明家如今是一体,你胡说什么?难道是你这个前朝公主忘不了旧日恩仇,肆意挑事?。”
林寒韶咬牙瞪他:“胡说八道。你阿姐嫁的只是齐王,可是如果将来做熙帝的是魏王呢?朝中两派势力早就水火不容,先不管两位皇子谁即位。你别忘了,他们都姓明,而你姓孟。你别把好心当成驴肝肺,要不是花间侯告诉了我炼石地缨的下落,我才懒得提醒你。”
美人眼眸轻扬, 看着她气得脸颊绯红,孟爔才意识到自己一时失言。此刻他已恢复如常,两人霎那间眼眸相对,芳华毕现。
面对美人咄咄逼人的光彩眉目,孟爔败下阵来。他刻意转换了话题,轻言道:“我叔父告诉了你地缨的下落,这地缨在何处?”
林寒韶依然鼓起,冷冷回道:“花间侯说在青灵山。”
孟爔身体前倾,女子姣好的背后线条紧紧贴在了他的胸口,“青灵山?这里可是皇陵,九寰城里丢的东西怎么会在皇陵?”
林寒韶不着痕迹轻轻挪了挪,淡淡道:“具体的也不清楚,他说来看一看就知道了。所以我就跟这义父来了。”
孟爔又贴了上去,厚着脸皮说道:“说到你义父,我很好奇。熙帝跟他有什么深仇大恨,拉了以整个黑甲来杀他。”
终于掰不过孟爔的不知羞耻,林寒韶不再逃避,任其温热的手心覆上自己冰凉的手掌,十指交叠两心相连。
人总是贪恋温暖,祈求倚赖。人间眷侣,大抵也不过如此吧。
“我也不知道。我义父那个人,他不说的事情是永远不会说的,不过我猜测,肯定跟这青灵山有关系。十六年前,也正是熙帝举行大祭的时候,我义父忽然就隐退朝野游历人间。他和熙帝之间,肯定发生了什么事情引起了两人决裂。”
两人断断续续聊着杂七杂八,眼看天色渐亮,这才依依不舍从树上下来。
他趁天未大亮急奔回太庙。
而她目光相送,久久没有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