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华宫内,一下子挤满了人。
太医院的人早已束手无策,但在德妃的积威之下,全部战战兢兢围在魏王床前商议疗法。眼看魏王全身发青,只剩下一口气了。
不知是谁,提出让来自江阳的蛮女齐王妃试一试,毕竟这种稀奇古怪的蛇虫蛊毒,整个上安城中没有人比她更在行。毕竟现在死马也只能当活马医了,不然魏王殿下就真的要咽气了。
果不其然,齐王妃一查症状,虽解不了毒,但勉强能让魏王殿下不蹬腿咽气。她说服熙帝和德妃,用江阳的奇术给魏王缓和状态。熙帝直接同意了,不一会后,经过齐王妃治疗后的魏王脸色渐渐恢复了正常,气也逐渐顺了起来。
德妃本来看着齐王和齐王妃两口子柱在绛华宫里不顺眼,眼看儿子好转,才渐渐不那么心烦,放低身段询问道。
“辛苦齐王媳妇了。珏儿无碍了吧?”
齐王妃躬身一礼,“德妃娘娘言重了。魏王所中的飘蓬,正如阿爔所说,确实无药可解。孟轻不懂医术,只是略微懂点奇术。我用药将飘蓬之毒控制在魏王体内,使其不再胡乱冲撞。只要魏王身上带着我这根特制的鸿羽,则暂无性命之忧。如今之计,恐怕只能让魏王亲自去一趟,找到西原的密医解毒。”
德妃听闻,脸色又立马紧绷起来。
熙帝在一旁安慰道:“爱妃不必担忧,朕的珏儿自小就福大命大,多少次在战场出生入死都平安归来。如今齐王媳妇也说了,只是暂无药可解,又不是无法可解。待过几天珏儿身体好点了,朕立马派人护送他出发,去找西原密医。”
齐王附声道:“父皇所言极是。德妃娘娘请宽心,三弟好转后,儿臣愿亲自护送。”
不料熙帝一挥手:“此事之后再议。当下之急还是等珏儿醒来再说。老大媳妇,这就有劳你了。”
熙帝说完,便宽慰着已经两天未曾合眼的德妃去寝宫休息。
齐王宅心仁厚,看到熙帝和德妃离去,便下令让那群跪在魏王床前的太医们都散了,该干嘛干嘛去,众人无不感恩戴德,跪谢齐王夫妇。若是放在往日,齐王妃的奇术只被众人当成上不了台面的笑谈,连带着温文尔雅的齐王也常遭讥讽,取消他娶了个蛮女,不料今日他们夫妇二人双双为众人解围。
孟爔乖巧极了,殷勤陪在齐王妃旁边,一会端茶,一会倒水。
齐王妃秀眉一瞪:“今早上还躺在床上叫唤?现在又能蹦达了?”
孟爔赶紧给阿姐揉肩:“谁让你家弟弟我天生骨络惊奇,什么大伤都能瞬间愈合。”
齐王妃反手扯上孟爔耳朵:“又把我的话当耳边风。我明明叫你卧床休养,你跑去干什么了?”
孟爔一边倾身向前,一边连连嚷嚷喊疼:“阿姐,你轻点轻点,我还伤着呢。我这不是为了大陆国本着想,跑去连凤台抓小偷。”
齐王妃下手更重,“宮里几十万侍卫,用得着你这个连内力都被封住了的废物吗?”
孟爔无奈,拼命朝自己齐王姐夫使眼色求救。齐王接受到孟爔求救信号,气定神闲等着妻子教训了小舅子一把后,方出手营救。
有道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不吃点苦头不长记性。
待孟爔已被齐王妃折腾得上蹿下跳,气定神闲的齐王殿下才拉过王妃的手,声音温如暖玉,“好了阿轻。阿熙已经知错了,也幸好有他在,三弟受伤的事情才能及时得以医治。”
齐王妃道:“他一天不打,就忘记了自己姓什么。你这样整天惯着他,哪天他闯下大祸后谁给他收拾!”
齐王轻轻一笑:“他是你弟弟,也是我弟弟。我知道你要护着他,我当然就护着他。只是我们护着他的方式,略微有点不同。”
孟爔赶紧凑上来,一手搂住齐王肩膀,一手抱住阿姐脖子,“我知道,阿姐你是世界上最疼我的人。”
齐王轻咳了一声:“嗯,既然阿爔也知道错了。要不这次,我们就罚他……罚他陪着三弟去西原吧。”
齐王妃急忙一把甩开孟爔的手,声音尖锐起来:“不行,他不可以去西原。”
孟爔听了,不满道:“为什么?”
齐王妃眼中闪过一抹异色,半晌后,方才缓缓道:“没有为什么。总之你不可离开我的身边。”
孟爔赶忙给齐王姐夫递上眼色,齐王轻轻摇摇头,表示爱莫能助。
三人一下子陷入了沉默之中。
“水。”不知何时,躺在床上的魏王悠悠转醒,一睁眼便是开口要水。
齐王端来了水。
孟爔嘴欠,开口道:“这回多亏了我和我阿姐,你才捡回了一条命。”
魏王浑身酸软无力,两眼倒是冰冷如常,“本王现在有点后悔,当初就该把你从连凤台上扔下去。”
齐王上前,端着脸喝道:“两个人好好说话。这样吵架,成何体统。”
魏王迟疑了一会,问道:“林寒韶最后是如何逃脱的?”他一生之中,鲜少败绩,还是在皇城连凤台。一种被人挑衅和玩弄的挫败感,让他感觉丢失了作为帝国统帅的尊严。
孟爔神色亦暗了下来,“她应该早有谋划,在连凤台顶,我发现了奇术标记。那种标记,应该是她上次夜闯连凤台时,特意留下以便逃脱使用的。”
齐王宽慰道:“那位姑娘身份神秘,心思千回百转,又熟悉各类奇淫巧术。刚才听阿爔所言,对宫闱之事又甚为了解。不过她既约下了三弟和阿爔的西原之约,想必后面还有其他风浪。以后面对这姑娘,必定多加几副心眼。还有,未找到给你解除体内毒烟的密医之前,你手中鸿羽万万保管妥当。”
齐王妃仍想辩驳几句,不过看到众人神色,她识趣闭上了觜,打算私下再找机会与孟爔细说。
魏王捏紧适才齐王妃放到自己手中的鸿羽,不再言语。
而孟爔则在心中泪奔,恐怕再多加几副心眼都不够。
不愧是习武之人,魏王调养几日后,身体渐渐恢复。除了烟毒潜伏在体内外,其他一切如常。
日落之际,残阳弥漫半空,点点光辉余韵洒在斑驳的绛华宫中,艳丽的茈衣虞美人更显瑰丽深邃。
魏王走到茈衣虞美人树下,向背对着自己凝望花树的熙帝行礼。
“父皇召见儿臣,不知所为何事?”
熙帝没有转身,在那片茫无边际的花海面前,帝王的背影显得如此渺小。
“珏儿看见茈衣虞美人,心中有何感想?”
“平静。”魏王简短回道。
“平静吗?”熙帝终于转身,“世人看见它,都被它的美丽折服。只有我们明家,在它面前,可以不被它的意志所影响。不知是它选择了我们明家,还是我们明家选择了它?”
“儿臣愚钝,不知父皇所指?”
“朕这一生……应该是我们明家一直以来,艰于子嗣。高祖熙帝英年早逝,未留下一儿半女,父皇膝下也只有朕一个儿子,而朕这一生也仅仅只有三个孩子,老二尚在襁褓之时就染病去世,长大成人的仅有两个。三百年来,自从茈衣虞美人现世,栽进我明家的庭院以来就一直如此,明家的子嗣从未兴盛,却个个都是人中龙凤。珏儿知道是为什么吗?”熙帝语调缓慢清晰,声音毫无波澜起伏,一直以来炯炯有神的帝王面容在夕阳的余晖下,呈现出一股日薄西山的苍老之态。
魏王沉吟片刻,方开口道:“儿臣想到了近日听闻的另外一物,木野狐图。它能操纵天地,扭转乾坤,却要操纵者付出相应的代价。”
熙帝和魏王对视,帝王的眼中显露出吾儿已长成的欣喜,而魏王则是一派无法抗拒的肃严。
“珏儿说得没错,我们明家先祖自得到了茈衣虞美人后,便与此花定下契约,花开则明家盛,花落则明家亡。就这样过了三百年,明家在它的庇佑之下,一直鼎立于庙堂乃至封王,最后雄霸天下。可是,明家的子嗣却逐渐凋零。茈衣虞美人,它终究是一株花,是花……就有花期。珏儿你明白了吗?”熙帝说到后面,声音竟然开始颤抖。
“儿臣……明白了。”魏王虽心中骇然,面色依旧稳如泰山。在强大而又神秘的力量面前,人类依旧束手无策,那怕是帝王之家。
“五十多年来,自从我们明家登上帝位以来,无时无刻不再寻找关于茈衣虞美人的答案。而连凤台内的天书,或许是唯一的答案。那个西原来的假公主,仅仅是一个试探。朕知道,她的背后,肯定有更大的阴谋。西原王室、前朝离室,还有……太师,种种迹象都说明,背后一定有操纵之人。所以,朕只有派你亲自去西原走一趟,把开启连凤台天书的钥匙都带回来,朕……才放心。”熙帝对着茈衣虞美人轻声长叹,他看着自己平静异常的儿子,忽然有种强烈的预感,这个孩子或许就是命中注定的孩子。
但愿自己的选择,没有做错。
魏王踌躇了一阵,开口道:“儿臣仍有三件事情不明,望父皇指点。”
熙帝负手而立,“讲。”
魏王望着黄昏下斑驳生辉的茈衣虞美人,低声道:“西原王室的口信中提出,要以茈衣虞美人果实交换烟毒解法,那么茈衣虞美人究竟有没有果实?五十年来,我们明家始终对连凤台耿耿于怀,当年高祖熙帝甚至亲征西原,到去年歧计叛乱的支援,西原手中究竟握有我大陆帝国什么机密,让我明家始终有所忌惮,不得不维持平衡?除了前朝离室在西原留下的机密外,还有什么仍令我们明家忌惮,江阳王吗?”
熙帝沉默,他单手拈起一朵茈衣虞美人,火红的花蕊如同鲜活的生命般恣意摇曳。
“自幼时起,你就心思缜密,观察甚微,任何微小的环节都逃不过你的眼睛。第一个问题,朕可以回答你。茈衣虞美人确实有果实,它三百年来与我明家休戚相关,它的果实就是我们明家人。是它助我们明家走到了权利巅峰,我们手中的皇权就是它的果实,我们明家的子孙就是它的果实。它对我们明家究竟有多重要,恐怕你们都不会知道。”
“它亡,则明家亡,帝国亡。”
熙帝语句平淡,似乎仅在叙述一件非常的事情。
但魏王却猛然抬首,满脸震惊望着熙帝。
“可惜了,朕能解得了天下奇毒,唯独对你所中的烟毒无可奈何。待你启程西原之日,朕自会把茈衣虞美人如何解除吞魄的过程告诉你,这可是我们明家代代唯有帝王才可相传的秘密。对于第二个,西原之中究竟有什么令我大陆帝国忌惮之物,说实话,连朕也不清楚究竟是何物?恐怕这趟西原执行,你能给朕带回来答案。至于第三个问题,现在还不能回答你,我大陆皇室和江阳王室之间,有一股微妙的关系。”
一父一子,一君一臣,一花一树。
漂浮多年,不仅能看淡生死,亦能看淡兴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