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的齐王在何处？
齐王处理完一天政务后从偏殿下朝，本意是直奔回家守着媳妇。朝堂上明争暗斗，他已经头痛了一天。他正走到宫门口时，遇到了太师。刚想走上去与太师聊一聊，摇花楼瘟疫的事情至今毫无头绪。三日之期又是板上钉钉，齐王一个头两个大。
但太师手中拿着一把剑，那把剑周身煞气，看起来极为凶戾，但在太师手中又好似不敢太过放肆，一副想造次又不敢造次的委屈模样。
太师带着剑，居然径直往九寰城禁宫深处走去。
鬼使神差，齐王居然觉得那把剑异常熟悉，不知不觉间激起了他的好奇之心，他屏退左右，不由自主尾随了过去。
风光霁月、纤尘不染的齐王，竟然亲自跟踪别人，说出来真是很羞耻的事情。所以整个九寰城，以为齐王早已回府。而齐王府里，派出去寻找齐王的人如无头苍蝇，根本不知从何处找起。
九寰城的禁宫，就是连凤台。往日里三层四层的禁卫军，此时好像突然全部没了踪影。太师如入无人之境，直接来到了高耸的楼台下。数月前，林寒韶擅闯连凤台，被她利用冥雀和白虎打开了禁制。如今一切痕迹早已打扫干净，看不出一丝过往。
太师总是一副高深莫测、人间不喜的轻浮模样，但细看他眉眼之间，又能看到那如星屑的眼眸之中微微藏着一丝对人间的爱恋。正如此刻，他仰起头看着连凤台顶的五凤，他眼中如风吹过，泛起朵朵小小的涟漪。
一直握在太师手中的剑，好似感应到了来自五凤的威压。它渐渐平静下来，停止颤动，剑身周围的凶戾之气逐渐消亡，隐隐溢出光彩流动。
太师用手指轻轻擦拭剑鞘，他头也未回，好似对着空气自言自语了一句。
“你来了。”
齐王好似受到了蛊惑一般，从角落站了出来，他拱了拱手，对着太师行了一个晚辈礼。按理来说，齐王是当今圣上的大皇子，如今又满身圣眷，除了熙帝无人能受他的礼。但他自身本就以礼立身，启蒙时期受过太师教诲，太师算是他的半个恩师。加上太师三朝重臣的身份，齐王这个晚辈礼，太师当之无愧。
齐王抬起头，看着浓云下的淡月不由得心头一紧。他眉头一皱，说道：“天黑了，为何太师仍逗留禁宫？”
先礼完了，便是后兵。
太师拂袖转身，他鬓间白发扬起，笑眯眯说道：“禁宫？你们真是健忘。不过也是，已经过了差不多快六十年了，没人记得也不奇怪。连凤台，这可是老夫跟师姐一起画出来的。它能禁所有人，又如何能禁老夫。”
太师的声音一下子轻了，他看着这笔直入云的连凤台，好似想起了什么悲伤的往事。“只有我那蕙质兰心的师姐，为了别人封禁了连凤台，让老夫也不得入内。台顶的那五只凤凰，还是老夫当年千辛万苦诱捕回来为了讨她欢心。可是连凤台一封，凤凰也睡着了。但即使凤凰睡着了，余威犹在。就连天下排名第一的凶剑灵引剑到了凤凰面前，还是得乖乖降服。”
齐王这才抓到重点，他盯着太师手中的剑两眼发亮，脸上却强自镇定道：“这就是灵引剑？当年高祖熙帝挥在手中，天下无敌的那把杀剑？”
太师看了他一眼，蓦的把手中剑丢给了齐王，口气一如既往的狂妄和倨傲：“你喜欢？那就给你吧。说到底，明烈用过的剑，也算是你们明家的剑，给你也是理所当然。”
明烈，就是高祖熙帝的名讳。
齐王如获至宝，他双手微颤，揽起这把“凶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剑。一直以来他都渴望手中能有一把利剑，可以披荆斩棘破开身上这把沉重的枷锁，身为皇子的职责和重任，身为长子的楷模和孝心。他的每一步都走得很沉重，如履薄冰。所以他羡慕孟爔的鸣风剑来自如风，羡慕魏王的雷霆剑迅雷不及。
如今，他也能有自己的剑。而且是高祖熙帝用过的剑，一把不逊于鸣风、雷霆的名剑。
“为何灵引剑会在太师手中。我曾查阅过宫中典籍，这把剑因太过凶悍，罕少能被人驯服。高祖熙帝驾崩后它就销声匿迹，应是一起葬在了神墓中。”
太师理了理鬓角，他看着齐王小子握住天下名器的贪婪表情，天下人果真都差不多，纵使修养再高，一旦得到了心爱的东西都如同孩童那般欣喜外露：“看来江阳世子孟爔没有告诉你啊。他和寒儿从神墓中出来的时候，顺便把灵引剑顺出来了。”
齐王道：“顺？”
太师咯咯笑道：“准确一点，是被灵引剑杀出来了。孟爔身上的伤你也看过了，一剑穿胸而过，这就是灵引剑的威力。这把剑在神墓中埋没了将近五十年，它因渴望鲜血和自由而变得几近疯魔。”
齐王握紧手中光彩流动的灵引剑，抬头问道：“但它只是一把剑，又如何会疯。”
太师盯着他茫然不解的眼眸，徐徐道：“剑和人，人和剑，人剑合一。自古以来，剑客、剑侠、剑道，都讲究心无旁骛从一而终。越是笔直的人，他的剑道就越高。恰恰如此，剑也一样，越是雄浑的名剑，越讲究一种风格。雷霆剑霸道刚强，一副我想讲理就讲理，我想砍人就砍人的霸主模样。鸣风嘛，算是个翩翩有礼的书生，一股子的酸臭味。而你手里的灵引却是个疯子，凶邪暴戾。自古以来握过它的人都是疯子，只有一人除外，那就是明烈。”
齐王静静听着，他那双温润的眸子刺客却寒光流溢，闪烁着魅人心魄的光彩，他炙热强烈的目光紧紧锁着手中灵引，语气带着兴奋和狂烈：“我曾经听父皇说过，高祖熙帝以绝对的实力制住了灵引剑，以暴制暴。只要比剑更强，就无需害怕灵引的反噬。”
太师仰头大笑，齐王听不出那笑声是嘲讽还是赞许。半晌后，太师才说道：“更强！不错，在那个时候，明烈的确是最强，但他却是最早死的那一个。过刚则易折，他早早死了后留了一个巨大的烂摊子，让老夫丢不得走不得。你别瞪大眼睛看着老夫，这些过往的秘辛休想让老夫说给你听，老夫居然陪伴了明家整整快六十年了，实在……实在太羞耻太伤感了。”
太师一人历经前朝离室和陆帝国，又侍奉了高祖、兴帝和熙帝三朝，他的历史实在太过漫长又太过神秘。齐王曾翻遍史籍，竟无从找到关于太师的一言半语，但是太师留下的影子却无处不在。眼看方才太师本人就要脱口而出他的历史，齐王怔怔听着，听得他忘记了制止太师口出狂，直喊高祖熙帝名讳。
齐王双眼一扫，才觉得今夜四周安静得诡异，这才想起最初的疑问：“太师今夜为何来禁宫连凤台。”
太师眉毛抖了抖，伸出三根手指：“今夜注定无眠，老夫便想着来禁宫办三件事情。第一是灵引剑现世，暴戾不断，我入宫借连凤台顶的五凤神鸟天威恰好能暂时封一下灵引的凶气。第二是如若遇到你了，就顺便把灵引剑给你，也算物归原主。第三……呃，就算来连凤台下转转，算是缅怀一下故人，顺便摸一摸自己的心。”
齐王闻言，打趣道：“良心吗？”他刚得到了灵引，心情万分的好，多日来重重压在心头的阴霾暂时得到了解放。
太师定定看着他，张口道：“是的。”
齐王倒是一愣，未曾想到太师会如此回答。
太师接着道：“究竟什么是输？什么是赢？老夫已经活了将近八十载，直到今日也未曾十分明白。”他抬手一指，对着连凤台高处影影绰绰的乌云，“都说人死如灯灭，但真的是这样吗？我的的师姐前朝皇后娆姬已经去世五十余载，按理来说人间已经把她忘却了，但她至今仍旧牢牢活在我心里。可我究竟是忘不了，还是觉得愧疚呢。曾经年少的时候，我发誓要守护她一生，但最终她多多少少也算是因我而死。人生真是讽刺，真是荒谬，真是痛苦。”
太师一番近乎自剖的言语，听得齐王莫名其妙。陈年往事的纠葛，，太师与前朝离室皇后的暧昧关系，民间多多少少也有传言。但因未有证实，大家也仅当是饭后茶余的玩笑。如今一听，那些传言并非空穴来风，太师与前朝离室皇后的关系的确非比寻常。
齐王走上前，安慰道：“天黑了，太师还是早些回府吧。明日我打算亲自去一趟摇花楼，看看疫情以及阿熙。三日之期很快就到了，如果再没办法……”
“不必了。”齐王话还没说完，太师便打断道：“不用等明日，今夜老夫便和你一块过去。方才与你讲那些许多，是希望你明白，因爱易生恨，但此恨未必绵绵。待时日一过，又是另外一番光景。尤其是你的心性，总是什么都想维护，什么都想容下。但人若想要的太多，失去的就越多。算了算了，走吧，去摇花楼，那里的大乱子应该正在等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