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间清雾，在南水城中再自然不过。
林寒韶借口要去买把伞，留下孟爔一人呆在龙船上伤春悲秋，自己则去了河边。
蓝色鸢尾，当初在上安城时，此花栽植在江阳王府中，预示着绝对的安全堡垒。但孟爔自愿折翼，惊鸿一瞥，灌下一壶醉梦生后烧了整片花圃，他宁愿与整个上安为敌，哪怕与身后的江阳王府决裂，也要与她站在一起。
她没有看错这个男人。
乍一看轻浮孟浪，但细细一品，拨开表面的那层伪装，里面隐藏着一股火热而又忠诚的傲气，一旦靠近便被点燃，不自觉跟着他的节奏走。
如果有一天，他知道了一切，她的目的、算计、苦衷、无奈，还会用那样的赤诚待她吗？还是现在便全盘托出，等着被他决定！
但是那样，便等于完全将命运托付于他，逼他做出抉择！
那他还会是他吗？
林寒韶怔怔走在路上，连后面有人喊她竟也无察觉，直到被人拽住了裙角。
“姑娘，买伞吗？”
林寒韶低头眼一看，一副老妇模样的女人半蹲在路旁，她的身侧放着一捆纸伞。林寒韶停了下来，垂首俯视于老妇。
老妇迟疑片刻，才缓缓掀开了盖在脸上的油腻的头发。
林寒韶看清了老妇的面容，顿时浑身一怔，语气却强行镇定，“是你？”
“是我！”老妇徐徐坐了下来，她的声音清亮中带一点柔媚哀怨，听起来极为年轻，与她的年龄完全不符。
林寒韶脸色苍白，眸色极为阴郁，她抬首瞟了一眼远处的龙船，发现孟燨并未关注此处的自己。于是她蹲了下来，顺手取过老妇一侧的纸伞，佯装欣赏。
老妇古怪一笑，讽刺道：“怎么，你害怕被他发现？”
林寒韶冷哼了一声，不置可否道：“那又怎样？你要去告发我吗，吴桐！别忘了，你应该比我更害怕被他发现。你背叛了他，背叛了你的侯爷。”
老妇正是吴桐，一听到“背叛”二字的笑容立马消失不见，脸色变得极为难看，似是愤恨、痛苦、挣扎，最终揉成无尽的哀伤，怔怔得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她才缓缓道：“我不甘心，不甘心侯爷就这样死了。”
林寒韶静静看着她，眼中满是怜悯。
吴桐软下身子，曾经蛇形诱惑的身材在黑不溜秋又土气的装扮中看不出一丝痕迹，她顿了一下，眼中闪出一丝空洞，“原本按照侯爷的吩咐，在西原的死涯崩塌后，世子殿下得到了封住侯爷魂魄的傀环后，便由我把他的尸身悄悄带回江阳。待到江阳栖山崩塌后，把一切真相告诉世子，并把尸身交给他。”
林寒韶逼近一步，紧紧盯着吴桐的眼睛，“但你却把花间侯的尸身送去了云屏寨，给了空中阁的月无。你一下子打乱了全盘计划，你就不怕害死整个江阳王府。”
一下子血气上涌，她突然感到头晕。远处的视野蓦地开阔起来，幽深的蓝色鸢尾如海浪层叠，她却看到重重幻影，眼中蒙上了一层远山。
吴桐目光空茫，没有了焦距，她如同一具空壳，再无了昔日西原上桃瑚的夺目光彩，只剩下无措的苍白，喃喃道：“从西原回来后，我在路上遇到了一个人。”
林寒韶咬牙，倒抽了一口寒气，“蝶夫人？”
吴桐微微抬眼，找到了一点方向，“没错。月无大人觊觎侯爷的身体已久。侯爷刚刚去世，我悲恸难堪。她趁虚而入，诱使我将侯爷送到云屏寨。她花言巧语，哄骗我说月无大人有办法可以让侯爷死而后生。况且现在，即便侯爷的尸身回到江阳王府，也是落到她手中。整个江阳，根本就是在蝶夫人的控制之下。你自己难道不是早就察觉了吗？”
林寒韶侧身，“你心动了。”
吴桐的脸蒙上了一层羞愧，她咬了咬自己惨白得毫无血色的唇，艰难而又深情说道：“当然。我与侯爷生死相依十几年，始终不离不弃。即便我给他带来了生死浩劫，令他人生蒙羞，他亦从未舍弃过我。所以有人告诉我，侯爷还能有救，我怎么会放弃呢。空中阁月无大人本身就非比寻常，哪怕是邪门歪道，只要能救回侯爷，我也要试上一试。但我被骗了，月无只是夺走了花间侯的身体，他并没有找回侯爷的魂魄。”
林寒韶浑身一僵，看到吴桐魂不守舍的落魄模样，暗自心惊，这会不会是将来的自己，“所以你天真的幻想成空了。现在呢，你又为何还在这里，忏悔？”
吴桐何等聪明，她听出了林寒韶语气之中的迟疑和不确定，“我并没有忏悔，即便侯爷死而复生要怪我，我依然无悔，我的命是侯爷给的。但我曾在江阳王府中度过了一段无比平静的岁月，世子、郡主、王爷待我不薄。如今侯爷尸身落入他人之手，对日后的江阳必有影响。明明知道如此，我却无能为力。我阴暗的出生，给整个江阳王府、给侯爷带来噩运。这才是我想忏悔的地方。
林寒韶看着她，静静道：“人生来无罪，你不曾给任何人带去噩运。”
瞬间，两人陷入沉默。
片刻后，吴桐蹒跚着站起来，完全是老妇的模样，手忙脚乱开始收拾地上的纸伞，一边低语说道：“一夜蝶。南水城外的蓝色鸢尾，是一夜蝶。”
林寒韶皱眉：“什么？”
吴桐停了下来，用手指向蓝色鸢尾，郑重道：“蓝色鸢尾是由蝶夫人带进江阳王府。我知道的并不多，当年未曾了解得太清楚。江阳王府曾想用蓝色鸢尾困住侯爷时，侯爷找出了蓝色鸢尾的弱点，从而酿造了醉梦生。但侯爷说过，即便他不反抗，不酿造醉梦生，蓝色鸢尾都只是一夜蝶，天一亮蝴蝶便会死。所以蓝色鸢尾必须悉心养护，才能生生不绝。”
林寒韶恍然：“你？”
吴桐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示意她别说太多，“我要走了，月无大人带着侯爷离开了江阳，我要去找回侯爷。但蝶夫人还在南水城，你们要小心蝶夫人。希望这些能对你有所补偿，我擅自违背侯爷的意愿，打破了侯爷跟你之间的约定。但可笑的是，我居然想要祈求你，别做跟我一样的事情。”
林寒韶侧颜，“你想说什么？”即便她面无血色，却仍旧在晨光中璀璨如星。
吴桐深深看着她，轻轻道：“别背叛他，即便是死也别背叛他。”
林寒韶怔了怔，面色愈发透明，这一句既像是预言，又像是警告，无比准确的落在了她慌乱的心中。细想一下，吴桐与自己的出身何其相似，她看穿了自己内心的意图又有何奇。
林寒韶嗤笑一声，“不用你管。”她抓过一把纸伞，头也不回的朝龙船走去。
待孟燨情绪回涨，两人终于回了南水城。
林寒韶回头最后望了一眼河边，吴桐已经消失，四下也寻不到一处老妇的身影。她已经走了吧，追着花间侯开始了另一段旅程。那我呢，是否跟你一样，还会有另一段旅程。还是自此，无果地永远消失。
“想什么呢？”孟燨顺手从她手中接过纸伞，打开。
两人瞬间惊艳，连呼吸都停滞了片刻。
淡青色的纸伞上，密密画满了各类颜色鲜艳形态不一的飞鸟，其中最夺目的属于正中的那只烈火凤凰，辉煌华丽的羽毛如流线滑过整个伞面，高傲的头颅眺望远空，展翅欲飞，艳丽得不似凡间。
华美、绚丽、绝伦。
唯有江阳蛮族的凰女，才有如此这般风姿。
看到孟燨眼神变了，林寒韶才惊觉这把伞有古怪，不禁问道：“这把伞？”
不顾晨露寒重，孟燨缓缓收起伞，放入怀中收好，同时把林寒韶拥入怀中，用宽厚的胸膛遮住她身子避免受寒，轻轻道：“这是我阿娘的伞。烈火凤凰，只有蛮族的凰女才陪享用。”
林寒韶仰起头，“咦？”
孟燨的声音似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低哑而又醇厚，尤其有在耳边，一说话气直呼到她颈侧，感觉脸骨头都酥了，“谁给你的？”
林寒韶低下头，不再看他的眼睛，说了一个不算谎言的谎言，“一个打扮很奇怪的老妇。”我说了是老妇，只是没告诉你老妇是谁扮的。
孟燨苦笑一声，似在懊悔，自言自语道：“怎么把他给忘了？”
“谁？”
“黑子的阿爹，养鸟的人，也是我阿娘的护卫。这把伞一直都由他保管。”
林寒韶猛然想了起来，“那个笑起来憨憨厚厚，但浑身黝黑如同淤泥，入水便化身为鱼的孩子。”但内心却在警惕，吴桐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把画满百鸟图案的纸伞送到了自己手中，提醒孟燨养鸟人的存在。
纸伞罩在两人头上，孟燨俊美无俦、林寒韶倨傲清艳，两人相互温柔对视，简直是一对人间璧人。
孟燨低头一笑，“你还记得黑子。”
林寒韶点点头：“对他挺不好意思的。当日是他再危急时刻救了你我，但我却差一点把他弄伤了他。这近月来也没看见他，道声谢的机会都没有。”
孟燨脸上浮起一丝郁色：“那天之后，我在王府中也找不到他人，不知去哪儿了。黑子的阿娘，本是我外租家的族人，跟随我阿娘一起嫁到江阳王府。他阿爹是我外祖家的养鸟人，跟我叔父花间侯是莫逆之交。但自从我叔父出走后，他也离开了王府，多年来行踪不明。直到最近几年，才听到他又重新回到了南水城。走，找找去，他在城中开了个鸟舍。”
今日的天气似乎十分诡异，越到午时，雾气竟不消反浓，人在对面亦是模糊，看不真切。
孟爔牵起林寒韶，步伐快了起来。
林寒韶攥紧了他的手，有点心虚道：“怎么了？”
“有诡异。这雾，不正常。”
林寒韶抬眼看了看不远处，指着模糊不清的街道，“你看，不止是雾，整个南水城，好像都不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