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师悠悠转醒，他一睁开眼，才发现半身泡在水中，浑身被固定起来。固定起来，顾名思义并不是绑起来，而是被塞进了一个特制的木匣中，手脚可活动的范围不超出一尺。既保证他有一定的活动范围，但又不让其有任何逃离的机会。
太师看了看四周，仅得角落摆着一架油灯，只见黑黝黝一片，看不真切。他用食指点了一滴水，伸到鼻下闻嗅。又轻轻拍了拍身上的木匣，匣子发出“砰砰”动静，在这空荡荡的密室环绕回响。
太师“噗嗤”一笑，对着角落里的一块阴影，阴恻恻说道：“小程狐，老夫知道你长得一脸坏相，没想到还长着一肚坏水。处心积虑绑架老夫，想干什么？”
角落里的那团黑影不情愿动了动，终于移到了灯火下。只见狐狸尚书程大人惊艳绝伦的侧脸映在跳跃的火光下，少了往日的邪气，另有一种别致清晰风味。他侧着头，低声辩解道：“学生没有绑架大人，是大人自愿上门来学生家里做客。我们是一个愿请，一个愿来。”
程狐私下之时，从来不喊“太师”，只喊“大人”。自程狐少年遇到太师之时，他便一直只喊“大人”。
太师若有所思，他还在回味方才被抓的那个瞬间。透过方才的机关，他看见了另一侧的师姐，当他伸手向前之时，却见师姐白玉般的容颜骤然起了黑斑、双目迅速凹陷。他急忙往机关中心跳去，仍是赶不及。就如当年一样她孤零零站在城池之上，底下是如云的“叛军”，而他正是“叛军”的军师，她是离朝的皇后。当他可再见师姐之时，也仅可见到棺中白骨。
天人永隔，再不相见。
这是太师心中最大的痛。纵使他日后找回了师姐的女儿，百般栽培、穷尽疼爱，却怎么也弥补不了当初那种空落。他眼中渐渐露出了几分杀气，看向程狐，冷笑道：“福至有因，花果相连，这是老夫的冤孽。但小程狐啊，你知老夫弱点，老夫亦知你的弱点。人的面具带久了，就会忘记当时的模样。你还记得自己真正的样子吗？”
太师的目光如飞刀凌厉，刀刀剐在狐狸尚书如画的眉眼之间。
程狐一时愣住，片刻怔忡后便是一份压抑不住的狂笑，笑得直叫眼泪流了出来，嗜血双目红肿，看得直叫人心生寒碜，“大人说的没错，十六年了，学生差点忘记自己真正的样子了。不过学生能有今日，皆是拜您所赐。否则学生，仍旧是小城中一个能工的木匠而已，哪里配得上狐狸尚书二品大员这个称号。”
程狐伸直自己手掌，挡在自己脸上，紧接着他手掌向右平移。好似奇迹一般，在他手掌移过之后的面容居然发生了变化。当他手掌移了回去之后，面容又回到了从前。
如此几个往复，他的手掌垂直悬停在眉心，呈现出一幅诡异的画面。左边是平淡无奇的路人甲脸，右边是美艳绝伦的狐狸精脸。
太师摇摇头，轻蔑道：“你原来的样貌真是毫无特点，稀疏平淡，放到人堆里一眼就忘。赶紧把你的面具戴起来，别丢人现眼。老夫可不可以理解为，因为你的这点见不得人，所以你这府中，除了你之外，全部都是死物，没有活人。”
程狐的手掌向左移过，再一动他又是名满上安的狐狸尚书大人。他摸了摸自己的脸，又俯身看了看座下水面自己的倒影，仔细检查自己的样子，“大人所言极是。学生为了万无一失，日常生活起居从来不敢让人近身伺候，生怕这个秘密会泄露出去。”
太师盯着程狐那张精致堪称毫无瑕疵的脸，慢慢道：“显赫的家世、出众的样貌、惊艳的才华、恶劣的性格，同时具备这些能让你走得更快，但未必会更远。脚步虚浮、底盘不稳，身后无人，小程狐啊，你会很辛苦！”
“如履薄冰！自太师给我出了这个主意后，我便改变容貌。不错，的确这副模样令我在上安城内左右逢源、风生水起，但是其中暗藏了什么样的危险和忍耐，只有我自己知道。”程狐轻轻吐了一口气，眉梢眼角徒留了三分疲惫四分惆怅，十六年来一人孤身在朝堂钻营，蝇营狗苟，什么牛鬼蛇神都见识过了，当站到高处蓦然间回首，却发现这些过往竟无从诉说。他的眸光渐渐黯淡，冷似九寒天的凝冰，“但荣辱共蒂，生死同根。学生就是想在这龙潭虎穴中，识点乐趣。遗憾的是，大人走了，并且一走十六年，直到今日最不该回来的时候才回来。”
太师盯着他，“这是你的选择。老夫当年问过你，是走，还是留下？”
程狐迎向太师锐利的目光，“学生选择了留下，大人知道学生的想法。自我们第一次相遇在小城中，你问学生心中抱负为何？学生回答您，不在一纸一木一城中，学生的心中有天下。任何死物器械学生都能让它活起来，能走能动的人心难道学生还能操控不动吗？”
太师叹了一口气，“你选了最难的一条路，你一个人的路。你怨不得自己，也怨不得别人，所以你不能有怨。真是的，你们一个个都这样……都这样忤逆老夫，就不怕老夫伤心嘛。”
太师又重重叹了一口气。他坐正了身子，身上的木匣子如同机关，会随着他的动作自行调整形状。
程狐补了一句，用一种让人心安的口吻道：“大人放心，你身上的机巧只会限制您的活动范围，并不会限制您的活动。在这地牢中，你绝对自由。”
“小程狐这话说的真不地道。我要想出这地牢呢？”
程狐眼中一亮，“您身上的匣子便会爆炸。”
太师啧啧摇头，“我这把老骨头到时还能找回来吗？等等，能不能把这个匣子卸了。谁说老当益壮，但我毕竟一把年纪了……打个商量，卸了这个匣子。老夫答应你，绝对不主动离开折地牢。除非……”
“除非什么？”程狐手中一顿，警惕地看向太师。
太师悠然一笑：“除非你主动放老夫走。”
如太师所愿，他身上的木匣被卸掉。取而代之，他的活动范围也变得更小。他缩在在地牢一角，被特制的木栅困住。
程狐手中端着他心爱的人头酒壶，斟了两杯酒。
一杯留给自己，一杯透过木栅，递给了太师。
太师对酒水很满意，他砸吧砸吧嘴，说道：“老夫当你送给你的这个人头，你居然还留着。”
程狐摸了摸人头，用一种无比安心的语气道：“学生必须时刻提醒自己，大人是一个怎样的狡猾的人。每次一看到这个酒壶，学生就会想起您第一次戏弄我的情景。您讹诈我，说我的书箱中藏着死人人头，逼迫我交出鬼工秘笈。这件事，学生永生难忘。所以，学生把这个人头做成酒壶，时刻放在身边提醒自己不要再犯同样的错误。”
太师摸了摸自己的银发，有点不好意思，“你也就吃过老夫这一次亏。从那以后，你就是个再也不会吃亏的主了。”
程狐冷哼了一声，“这叫吃亏？这个亏可把学生的家底都骗光了，哪还有什么能继续亏。您不提学生还差点忘记了，你偷得学生的鬼工秘笈，是用来封禁连凤台的吧？”
地牢内的灯火瞬间闪了一下。
两人四目相对。
太师问道：“你怎么知道？”
程狐轻轻叹了一口气，他确信自己赌对了， “学生虽不如太师见多识广，但有些事情发生了，总会现出些许端倪。林寒韶姑娘可是闯过连凤台的，里面机关、陷阱的做法全是来自鬼工秘笈。”
太师遗憾道：“唉，就知道瞒不过你的眼睛。”
程狐紧接道：“明家实在太蠢了。”
太师挑起自己的花白眉：“哦？”
程狐的表情又松了松，竟然有点洋洋得意的意味，“连凤台底下的禁制早就失效，或者说本来就没有，那些都是大人您后面加上去的，就是为了防止别人随意进入。连凤台中娆姬皇后留下的禁制，只有台顶的炼石和凤凰。”程狐逼视太师的眼睛，“或者学生说的再明白一点，《卜筮》一直都只是一个幌子。
太师微微皱了皱眉。
程狐一脸得意。
“连凤台的禁制不在连凤台，而是九寰城。”
太师眯起眼：“你从什么时候知道这些事情。”
程狐没有立即回答。
直到过了好一会，程狐才艺耸肩，顿了顿道：“不久，据在年初时林寒韶姑娘跟我说，您要毁掉《卜筮》开始。学生才惊觉，也许从一开始所有人都想错了。《卜筮》不是重点，连凤台才是重点。那么大人这次回来，所有人的重点是不是也搞错了，您回来不是争权，而是求……”
太师的手指一僵，手中酒杯竟没有拿稳，掉到了牢中水里。他没有注意到，杯中酒竟然无法溶于水中，而是径自凝固，沉到了水底。
太师右手骤然发力 ，一把透过木栅掐住了程狐的脖子。程狐的皮肤保养得极为精致，细嫩如青葱，一下子就显出了可怕的红痕。他也不挣扎，只是用冷冰冰的眼神看着太师，“大人心急了。”
程狐话音未落，太师便一把甩开了他。真是在世间白活了这么些年，差点就被一只小狐狸踩到了尾巴。
“这水有问题？不，这不是水，是酒！”
程狐轻笑一声，“自然，不然怎么困住太师。这酒水是学生花了高价从江阳蛮族拿出买来，能致人入幻觉于无形之中。大人，您曾经教过学生，极端才是真正的道理。我会让您看到学生真正的价值，您就好好在这里醉上三天。”
太师刚想抬起手，却发现什么力气也没有了。
自诩为一只老狼，本想逗逗小狐狸，没想到反倒是自己被狐狸端了窝。
真是丢脸。
程狐看着太师的身体一点点僵硬，直到最后变成一具僵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