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深吸了一口气，目光闪烁捕捉着地上的蚂蚁。
“你也知道你爸爸有眼力，他看中的股票不是涨停就是一路飙升。于是有几个官员找你爸爸，希望他能够帮他们炒股票。可是你也知道老林这个人，脾气倔地很，他死活不肯答应，觉得他们的钱不是正轨渠道来的。可你也知道，那几个的人位高权重，于是他们使坏找人搞垮了你爸爸的账户。你爸爸在你走后凑钱开了家饭店，他们还在你们家开的饭店里使坏，让他连剩下的钱都赔光了。”
“他们是谁！”我平静地看着他，或许现在，我越是平静就越是显得恐怖。
“小晨，你还小，大人的世界你还是不懂的，你爸爸为了让你继续读书已经将房子卖掉了。你要真的想惩治坏人，就要好好读书，将来做个有用的人，只有那样才不会被欺负。”他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却一直没有抬头看我。
“好好读书吗？”我冷笑了一声，做一个位高权重的人然后像他们一样继续去欺压那些老百姓吗？
“小晨。”他又点燃了一支烟，抬起头来满怀愧疚地看着我，似乎已经犹豫了很久。
“我还有一件事情没有告诉你爸。我一直没有好意思当面告诉他，你能帮我转达吗？”
我没有回答他，我知道后面的事会让我格外难以接受。
他猛吸了一口烟，然后用力地将它掐灭在了马路上。“其实，你爸爸的账户是我告诉他们的，我是他们的帮凶，我对不起你爸爸。”他的声音越说越低，只剩下低低的悲鸣声，最后在我的耳畔回荡。
“是我，是我，是我。”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果然还是像电影里的情节一样，最后在背后捅你一刀的，不是最好的朋友就是所谓的兄弟，因为只有最亲近你的人才有机会背叛你。就像当初，我不也暗地里捅了苏安一刀吗？
“他们威胁我，要是我不配合，他们就要连我一起搞。你知道的我也有孩子，也有老婆啊！”这个四十多岁的大男人此刻话语里带着哭腔。
“所以你就出卖了我爸爸，背叛了他。”我没有再听他继续说，“难道我爸爸就没有家人吗？一有点权威你就屈服了，像你这种人，抗战时期必是汉奸。”
尽管心中早有提防，我还是猛地从地上站了起来冲着他咆哮，“我爸爸怎么会有你这种朋友，你给我滚，滚得越远越好。”
我看着他低着头，将脑袋埋在胳膊里。一个40多岁的人，像一个几岁的小孩一样低头认错啜泣。
我转身离开了，我不知道我该去哪里，也不知道我爸爸在哪里，我的家又在哪里。我只知道我爸爸再坚强，现在也需要人陪伴他，可他还是不想让我知道，而是选择一个人负重前行。
我默默地沿着路边走着，走了很久很久，直到听着耳畔撕裂的车声。
“小晨，小晨。”有人在呼唤我，是那么熟悉而又亲切的声音。
“爸。”我抬起了头，爸爸穿着他老旧的皮夹克，就在去年还是前年，他还说要把它扔掉，再也不会穿了。
“你怎么在这里？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和我们说一声？”他显得很兴奋，一连串的问题接踵而至，脸庞却格外暗黄。
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我不想让他难堪，我咬了咬嘴唇，强行封闭着泪腺。
而他骑则坐在电瓶车上，看上去苍老了无数，之前家里的小汽车想必早已不在了吧。
“我啊！”还没等我开口回答他的问题，他便手忙脚乱地看了看四周，然后慌忙解释，“我们家的车这不是坏了嘛！我刚刚骑车去看看修好了没有，顺便买了点菜。”
他说完拎起了手里的透明方便袋，却又很快收了起来，还用力地朝车篓里塞了塞。尽管只是一瞬，但是我看见了里面父亲所说的菜。芹菜，豆腐，冬瓜，就这三样。
我没有拆穿他，缓缓地笑了。
“我刚回来，想看一看家里有什么不同了而已。”
“来来来，上车，我带你回家。”他开心地笑着，连问我为什么回来都忘记了。
我坐在了那狭小的座位上，他的身子往前挪了挪，给我腾出了很大的空间，第一次我觉得电动车的后座是那么的舒适。
“儿子，你不在的这段世界，我们家乡变化可大了！”他眉飞色舞地说着，带着我在川流不息的马路上疾驰。
“嗯。”我抱着他，把他贴在他的背上。离的这么近，我才发现，不知何时他乌黑的头发上已经多出了无数白发，它们毫不掩饰着主人的沧桑与年迈。爸爸爱美，每次理发都要焗油，他怎么会容忍自己满头白发地在街上奔走呢。
“还有噢！你的房间要装修啦，家里都是甲醛，所以我们就不回去了。这不你不是不在家吗，所以我和你妈妈就在外面随便租了个小房子，所以家里可能会比较拥挤，你不要嫌弃啊！”
“哦。”我轻声回答。
我又怎么会嫌弃自己的家呢！
爸爸不知道，我其实早已经回去看过了，家里已经什么东西都没有了，家具，家电，就连门框都被人摘了，只剩下一个空空的小院子。
很快便到了爸爸口中说的家，那是一个在5楼的小房间，5，60平米左右，狭小到只有两个房间，厨房和客厅连在一起，摆着一张简易的方桌。
“孩子他妈，快看看谁回来了，你朝思暮想的宝贝儿子回来啦！”爸爸刚刚打开门就开始嚷嚷起来，然后拎着买的菜进了厨房。
朝思暮想吗？她会想我？我嗤之以鼻。
“小晨，回来啦！”那个叫妈妈的妇女从厨房走了出来，她系着一条围裙，看上去又破又旧，头发用着一根简单的黄色橡皮筋扎在一起。她手上拿着锅铲，看来是正在做菜，厨房里冒着腾腾的白色热气，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旋转，怎么也排不掉。
娇生惯养的她什么时候会做饭了？
“我在做饭，马上就好吃了。衡，你再去买点菜啊，你看孩子回来了，家里也没什么菜。”她朝爸爸使了个眼色。
“哦，对对对！我忘了，我马上再去。”爸爸一拍脑门。
我这才发现，已经快到晚上了。
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是苏宇航发来的。
家里还好吗？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看着眼前忙碌的两个人，默默地熄灭了手机。我不知道如何回复他，我只记得季叔叔坐在马路牙上低头认错的模样，还有那句对不起，对不起，是我，是我。
有一天我又该如何面对苏安，该如何向他解释？
“小晨，吃饭啦！”爸爸端上了一碗碗冒着热气的饭菜，看上去是那样的丰盛，想必他们是为了不让我看出端倪。或许在我离开之后他们又会因为这顿饭而吃多少顿的白菜豆腐呢？
“来来来，小晨，你最喜欢吃的红烧肉。”爸爸挑了一块肥瘦相间的肉放在我的碗上。
我轻轻地咬了一口，熟悉的味道在嘴里蔓延开来，这是爸爸做的红烧肉，甜而不腻。
过去的一年里，我跟着苏宇航吃惯了山珍海味，大鱼大肉，这熟悉的家常菜的味道，我早已经忘掉了。
家吗？
我抬起头，他们两个人正盯着我，一脸的期待和宠溺的神色，好像一切都没有变。
我，我，我的家，不是只有爸爸吗？那个所谓看中我家钱财的后妈，你为什么还不走。
“你为什么还不走！”我像疯了一样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桌子上的菜，汤星四溅，滴在落漆的木桌上。
“你不就是看中了我们家的钱吗？现在我们家没钱了，破产啦！你为什么还不走？还要死乞白赖地跟着我们？说，你到底还图些什么！”
我横眉看着她。
他们似乎都被我突如其来的爆喝吓了一跳，傻傻地愣在那里。
“小晨，你都知道了？”爸爸小心翼翼地开口了，而她则低下了头，拼命地往嘴里扒饭。
“如果我不知道，你们又打算瞒我多久？你知道吗，最了解你的人是我，而不是这个和你没有任何关系的外人！”我用手指着她。
“你妈妈她不是这样的人。”爸爸竭力想要辩解。可是我丝毫不想给他机会，一步朝后退开。
“她不是我妈妈！”
“你知道吗，连你口中所谓的兄弟都能背叛你，你做人是有多失败，你看人的眼光是有多么的差？你还不知道吗？”
爸爸不说话了，他也低下头，“你都知道了吗？没想到你季叔叔把这件事都告诉了你。”
“你知道？”我扬了扬眉毛，季叔让我转告给我爸爸，可是他仿佛早已经知道了。
“我怎么会不知道呢？”爸爸破天荒地地点燃了一支烟，我从未见过他抽烟，他的嘴皮哆嗦着，不知道是因为憎恨还是伤心。
“这么多年来，跟着我的人只有他，而我买了什么也只会告诉他。但是小晨，有的时候你所看见的事实，未必是真相。你懂吗？”他缓缓地吐出了一口青烟。
“你别和我讲什么大道理，你是一个失败者，失败的人是没有资格讲道理的！就到现在，你都不能悔悟，还在为他们说话。”我冷眼看着他，随后打开门，狠狠地将它关上。
我不知道苏安当初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从家里跑出来，他也许和现在我一样，心里充满了失望。
我没有立刻回去，而是找了一个咖啡厅坐下。苏宇航曾经告诉我，当他一个人的时候，就喜欢坐在咖啡厅里，一个人坐一个下午。
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坐到一个人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像傻子一样。
而今天的我就像傻子一样，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路边亮起了昏黄的街灯，像孟婆桥上的指路明灯，可是却照不亮这整个阴暗的城市。
我感到了无尽的孤独和寂寞，这种感觉，我已经好久没有感受到了，只有在很小很小的时候，身旁人切切私语的时候。它们让我下定决心，一定要成为人群中最耀眼最夺目的那一个。
我推开了咖啡厅的门走了出去，一阵寒意铺面而来，让我不禁裹紧了衣服。
尽管已经三月多，可外面真的好冷，但我不想回家，而且那个家根本不是我想象中的那个温馨的家。
我不知不觉走到了广场上。成群的大妈在结伴跳舞，欢快的广场舞的音乐声充斥着我的耳朵，她们已经跳了十几年了，仿佛永远不会疲倦。广场下面是孩子们玩耍的地方，闲客们散步的地方，还有租滑板，溜冰鞋的摊子。小商小贩卖着那些不起眼的小玩具。
这些玩具没有固定的价钱，只要你会还价，总能买个好价钱。
记得很小的时候，我跟爸爸来广场玩耍，学习溜冰，被那些发光的飞碟陀螺指球迷地神魂颠倒，然后求着爸爸买给我。
我已经不记得买了多少个像这样的小玩意儿，他们承载着我童年的回忆，早已落满尘埃。
我围绕着那些蹲着或坐在地上的小商贩，看着他们手里和地上的玩具。智商现在的我已经不会再像当初一样被这些玩具吸引，这个广场我已经不知道多少年没有再来过了，但这么多年来唯一没有变的，就是这个广场了。
“哎，你这指球多少钱一个？”有一个小混混模样的年轻男子，想必是没读完高中就出来混社会了。他穿着破洞牛仔，染着五颜六色的头发，胳膊上牵着一个浓妆艳抹的妖娆女孩子，在问一个穿着红色线衣的女性小商贩。
空地上很黑，所以我只看得清人们的装束以此来推断她们的性别。
“这个啊，别人那里都卖8元一个，我看你们也都是孩子，和我家孩子一般大，卖你们5元怎么样？”
“切，就这东西，顶多就值个1块钱。”那个小混混从袋子里抠出了一枚硬币，往地上一扔，“你爱要不要。”说着抓着手里的发亮的球就挽着那个女郎要走。
“你怎么能这样。”卖东西的那个妇女还没有说话，我一个健步冲上前去，揪住了他的衣角。
“别人卖5元的东西你1元就想买走？欺负这些赚辛苦钱的人，你还有没有一点良心？”我瞪着他们，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管这些闲事，现在的我明明自身难保。
小混混不比我高，但是看上去比我要精悍很多。他似乎被突如其来出现的我吓到了，先是愣在了原地，但是很快便反应了过来。
“怎么啦？不服气啊，卖东西的是你妈吗？老子觉得这东西就值一元钱，给她一块钱已经算看的起她了，你再多逼逼老子连这一块钱都不给。你有钱，有本事你给我啊，你给她啊！”他趾高气扬的样子让我看着非常不爽。
“对啊，对啊，这些小商小贩，卖的东西成本能有多少钱，这么个玩意儿说不定就几毛钱。”
“对啊，这些小商贩心可黑啦，还是这小伙子精明，厉害。”
“这小孩子也是笨，还为个不良商贩喊冤，指不定她挣了多少钱了呢已经。”
就在我们争论的时候，周围凑过来了不少的路人，他们叽叽喳喳的围在一起，却没有一个人支持我，而是指责着那个低着头的妇女，她已经够可怜的了，却还要面临别人的鄙夷的脸孔。
而这个年轻人，在这些围观群众的叫好声中更是高高地昂起了头，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
“你没钱就给老子滚开，挡着我们的路了懂不懂？”他用力地撞了我一下，我的胸口生疼。
我没有再去拦着他，因为我已经没有再拦住他的勇气了。
我本想帮那个小商贩，可却让她受尽了更多的嘲讽与白眼。都怪她的命不好，如果她遇到的是苏宇航，想必他会将一摞百元大钞甩到那个混混的脸上，然后在帝皇般的目光中看着他仓皇离去。
可我不是，我连自己的事都处理不了，我不知道自己是该回家，还是该去找苏宇航他们。我站在原地，第一次感到自己是那么的无力那么的懦弱和渺小。
就因为他们穷，就连获得尊严的权力都没有吗？只是为了自力更生，就被人们觉得坑了他们不知道多少钱，就像过街的老鼠，无法抬头。
我多么希望有一天，我也能够像苏宇航一样，能够光鲜亮丽地站在他们面前，能够以我的能力去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
而我现在，衣着再怎么光鲜亮丽都只不过是空有一副好看的皮囊而已，在很多事情上，我依旧无能为力。
看热闹的人都慢慢地散开了。我从兜里掏出了5元钱，然后轻轻放在了小贩的摊上。
“谢谢！”沉默不发一言的她突然抬起头，对我说。
就在她抬头的瞬间，我看见了，她。
那个我痛恨了12年的后妈。我不知道我为何痛恨她，她从未做过任何对不起我的事，或许仅仅是因为我的任性。
而她也看见了我，愣在了原地。
我从来没有见过她如此落魄的样子，平日里她总是打扮地光鲜亮丽，没有工作，整天只知道逛超市，逛商城，在家里看看电视，玩玩手机。
我本以为，爸爸破产后，她会离开，就和小时候无数人说的那样。这样的女人只会享福，受苦，下辈子吧！
可现在的她随意地坐在地上，丝毫不在意自己的形象，原本引以为傲的身材也掩盖在粗衣布料之中了。
“小……”她微微地张开嘴，似乎想要喊我的名字，但是她好像看见有人的目光正在投射过来，立刻憋了回去。
我再没有说话，转身匆忙离开。但是我的胸口，仿佛是被那个混混撞的，感觉无比沉重。
“你妈妈她不是那样的人。”
“有些事情，你看到的并不一定是真相。”
“她不是我妈妈，我妈妈她，早就死了！”
这些话语在我的脑海里回荡，让我头痛欲裂，我开始想，这么多年过去了，错的究竟是我还是她？
我没有走远，站在广场的门口，看着无数的人进进出出，看着人流渐渐稀少，直到那些小贩们开始收拾东西走出来。他们的手中都握着一扎毛票，吐着唾沫，一张一张地清点着。
我看到了那个女人，用黑色的蛇皮袋背着没有卖掉的货物走了出来，低着头数着钱。我没有喊她而是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然后她抬起头来的时候正好看见了我，露出了兴奋的神色。
“小晨，今天赚了好多钱呢！有121元哎！”她开心地像个得到了喜爱的玩具的孩子，沉浸在喜悦和自豪中。
我哽咽了。
她忽然反应了过来，一脸的窘迫。
“对不起，妈……我给你丢脸了，我以后一定会小心的。”她像认错的孩子一样低着头。她还在为自己的过失自责，感觉丢了我的脸。
不管你怎样讨厌她，怎样嘲讽她，她依旧待你如初。
我看着她，不知道何时我已经长地比她要高大许多，这么多年来，我从来没有正眼看过我这个所谓的后妈，一直认为她对我所有的好都是图谋不轨和天经地义。可是我错了，我狭隘的心让我将我所承受的一切流言蜚语与嘲讽全部强加在了眼前的这个瘦弱的女人身上。
她本不该背负这么多，可是因为我的任性和自以为是，让她沉重地喘不过气来，可她却毫无怨言。
爸爸说的没错，我只看见了她整天逛商场，看电视的时候，却从未见过她在厨房一遍又一遍地练习烧菜，被溅出的热油烫伤，被菜刀割破过手指，我也从未见到她在商场里奔走了一个下午，只是为了替我挑一件合适的外衣。
“妈！”我再也无法忍受自己内心的情感，再也无法强装冷漠。所有建立起来的高高围墙，在一瞬间全部坍塌倒地。
我和妈妈一起回了家，骑着那辆破旧的小电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