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后
阅兴杂志社。我坐在会客厅已经有一会儿了。
空荡荡的大厅里只有我一人,而隔着一扇半透明的窗,那些男男女女有的低着头伏案书写,有的人聚精会神地盯着电脑,还有的人端着咖啡在一个又一个小隔间里游走说笑。
我也想融入到他们之中,我这么久以来的梦想不就是成为一名作家,然后成为一个编辑吗?
“你好,苏安先生,您久等了。”
我盯着那扇黑色的办公室大门许久,已经出了神,我不知道已经坐了多久,只知道我进来的时候是艳阳高照,而现在外面的天都暗了下来。那个带着斯文眼镜的精瘦助理走了出来。他手上捏着一叠印刷过的A4纸,还有一本破旧的日记本。
我没有回应他,连哼也没有哼一声,木讷的表情似乎让他觉得很尴尬。
“那个,苏安先生,你的这本书我们总编已经认真地看过了,你说说这书,连名字都没有,很尴尬!”他将纸和本放在桌上,推到我的面前,然后双手不停地搓动着,飘忽的眼睛出卖了他正在寻找说辞的念想。
“因为我还没有想好。”我淡淡地回答他,然后轻轻地打开了日记本的扉页。
纸张已经开始褶皱泛黄了,我爱惜地轻抚着它,丝毫不在意他的焦灼。
“嗯,那个,苏先生,我们主编说了,你这书,没有名字只是其中一点。你知道的,现在的读者都不太喜欢读第一人称的小说。其次呢,你这本书没有卖点,剧情太过杂乱和简单,很难让读者有想要读下去的欲望。你知道的,现在的读者都喜欢看那种热血的,情情爱爱的,可以有代入感的。像这本霸道总裁爱上我,特种兵在都市之类的,才是现在的读者喜欢看,喜欢追的。”
他一提起这些书,丝毫都不拘束了,开始滔滔不绝起来。他从抽屉里取出几本书,五光十色的封面令我眼花缭乱。
我轻轻一笑,只是一页一页地翻着那本手写的原稿。
“你看,你文笔也还可以,不算太差,何不转转型呢?你写的东西完全没有商业价值,就算出版了也很难会有赞助商赞助拍电影啊!改编成动漫之类的。还有你的作品里似乎有提到大明星林苏晨,虽然不知道你们是否真的认识,但依旧有沽名钓誉的嫌疑。”精瘦的眼镜儿助理抬起眼睛,露出的眼白比眼球要多很多
“嗯,好,我会的。”我打断了他。我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这不是我找的第一家杂志社,可是得到的回复却和之前的如出一辙。
我也不想再去解释我与林苏晨的关系,真真假假,虚虚实实。
我起身站了起来,宠辱不惊地将笔记本和A4纸捏在手里,推开门走了出去。我表现地云淡风轻,波澜不惊,只有在经过那些独立办公桌的时候稍稍探了探头。
没有人注意到我,想必他们已经见过了太多如我一般的人。
默默无闻,却做着一个高大伟岸的梦。
我曾经也想去当一个编辑,也向往着有一天能在杂志社上班,可我学的不是文学,除了闲时写写画画,其余一无是处。
可是,我写了这么久,投入那么多精力的第一本书,却被屡次退稿。
十年前,我考上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二本,学了个没什么名气和前途的专业,然后浑浑噩噩地结束了我的大学生涯。而陈安榭考上了中医科,后来不知道去哪里当上了医生,再知道林苏晨消息的时候已经是在荧屏之上,他凭借着脸和与生俱来的演技出了道,成为了一个知名演员,吸粉无数。至于苏宇航,他的父亲再也没有办法袖手旁观,命令他去了美国深造,等着继承家产。
我们本来形影不离的四个人就这样各奔前途,一哄而散,各自奔向各自的前程,后来再无联系。
我乘坐着电梯,恍恍惚惚地下了楼,然后从阴暗的屋里走了出去,看着晃眼的大街,我一时有些目眩。
已经是黄昏了,阳光虽不刺眼,却让人感到头晕目眩。
已经是第六次被退稿,理由千篇一律,甚至连修改的意见都没有,让我感到心灰意冷。
我扶额靠着墙,脑子里一片混沌。
“苏宇航,林苏晨,陈安榭,我该怎么办?”
“你好,你的东西掉了。”一个温柔极具磁性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莫名地让我感到熟悉。
不知何时,我紧紧攥在手中的纸和本子掉落在了地上。被眼前这个穿着黑色套衫,带着墨镜和口罩,将自己包裹地严严实实的人捡了起来,他像是有艾滋病不愿意让人接近一样。男子拾起我写的稿子,轻轻地掸去了灰尘,然后翻开了我本子的第一页。
“你怎么可以随便乱翻别人的东西?”我皱了皱眉,原本以为他是一个好心人,可却没想到他居然毫不客气地就翻开了别人的东西,我走上前去,想将日记本抢回来。
“哦,是吗?我们俩还分彼此?更何况这本书的拥有者我也有份儿啊!”他抬起头来,将口罩拉到下巴,摘去了脸上的墨镜,露出了他熟悉的面孔。“苏安啊苏安,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一点没变呢!还是那么的小心眼。”
“林苏晨!我小心你妹!”我失声惊叫了一声,我没有想到眼前的这个神秘人竟然是许久未有联系的林苏晨。
“切,你的嘴一如既往地毒辣啊!”他撇了撇嘴。
“那你的嘴不也是一样的欠!”我不甘示弱,我没有想到自己会在这里遇到林苏晨,可是真的看到他,我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更多的是惊喜。
“谁让你这么久,都不和我们联系了!你知道吗?我们三个人每次都找不到你!要不是今天在这里遇到你,我还以为你还在生十年前的我的气呢!”
我苦笑一声,确实,这么多年来,我换了住址,更替了联系方式,隐藏在人群当中,默默无闻,又怎么能和他们这些鹤立鸡群的人相提并论。
“怎么可能呢!我一直在写我们的故事啊!”我稍微愣了愣,继续说,“我当然是还怕你们看到我写的东西然后围殴打我。”
“哦,是吗?那我可要好好看看了。”他嘴里说着一边一本正经地开始看我的稿子,却被我一把抢回来。
“行了,你有什么事先去忙,到时候我会把电子稿发给你。”我冲他摆了摆手。
“我能有什么事啊!”林苏晨微笑,“到是你,怎么会到这个杂志社来?不会是来投稿的吧?”
他一语中的,我尴尬地笑了笑,轻轻点了点头。
“怎么?没过?”林苏晨微微皱起眉来,他仿佛猜到了我的心事。
“对啊!没关系,反正不是第一次了。”我长叹了口气。
“怎么能这样呢!就算你写地再不好,那编辑看在我的面子上也得给你录用吧!哈哈。”林苏晨哈哈大笑。
这么多年过去了,就算他成了公众人物,依旧是那么的不正经。
“切,你这是在炫耀你的名气还是在变相的贬低我?”
“哪有,哪有,我哪敢贬低我们的大才子呢?”林苏晨讪笑一声。
“那你来这里干嘛?”我反问道。
“我啊,是过来拿剧本的,平时都是我助理过来拿,今天我出来买吃……哦,不不不,顺便出来买两件衣服,然后就顺路过来拿一下。”林苏晨本来想说什么,却又深深地憋了回去,然后冲我挤了挤眼,他的嘴角似乎还沾着麦当劳的甜辣酱。
我当然明白他的意思了,想必他那个助理为了保持他的身材,不允许他吃高卡路里的食物。可是林苏晨呢,向来就对这些食物感兴趣,肯定是借着出来买衣服的理由,偷吃东西。
“好啦,那你赶紧上去,我就不打扰你了。”我转身就想离开。
“就这么走了?”林苏晨拉住了我,他掏出手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我白了他一眼,接过他的手机,在上面敲下了自己的电话。
“苏安。”我都走出杂志社的大门了,他突然大叫了一声。
“干嘛?”我猛地回过头去。
“记得洗干净了等我哟!”他远远冲我抛了个媚眼。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一点没变啊!
也不知道苏宇航和陈安榭他们变了没有,我情不自禁地笑了,突然想起自己忘了问他关于苏宇航他们的事。
他走上了楼道,原本黑漆漆的楼道又冷清起来,仿佛从未有人从那里出现过。
看见林苏晨的笑脸,那么久以来,被屡次退稿所给我带来的压力,在一瞬间好像烟消云散。
外面暖暖的夕阳,真好。
想起今天遇到的林苏晨,我竟一夜无眠。苏宇航的贱笑,林苏晨的花心脸,陈安榭一本正经的教导,都是我青春中无法抹去的色彩。
真是应了那句话,高中过后,我们会各奔前程,从此分道扬镳,或许很多年都不会再见面。
或许有的爱情,有的友情就被这时间给冲淡了。可是我们不一样,过命的交情,连生与死都无法动摇。
就算许久没有联系,我们依旧会心系对方。
我看着手机的屏幕,看着那一个个熟悉的名字,和熟悉的号码。尽管换了无数手机,换了无数号,我依旧储存着他们的号码,只是从来没有拨打过那些电话。
我害怕我再拨打的时候电话那边会传来清脆的女声。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
苏宇航,林苏晨,陈安榭,林风,林凡,叶老师……还有李漓。
屋外的夜色很美,月光柔和地洒在卧室阳台的地上,眼泪止不住地缓缓掉落。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好吗?
“叮呤呤。”我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头脑生疼。
手机的铃声强行将我从睡梦中叫醒,我皱着眉头看着窗外,天才蒙蒙亮。
是谁?这么烦。
我眯着眼伸手去取床边的手机,亮到刺眼的屏幕上有着六个大字,爱你的小晨晨。
果然只有他,才以大清早打扰人的睡眠为乐趣,而且这么恶心和骚气。
“喂?”我打了个哈欠,有气无力地说。
“苏安!苏安!”我听见他在那边聒噪,语气颇有些责备,“你怎么还没醒啊?”
“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才6点多就起床?”我昏昏欲睡,看了一眼身边的闹钟。
现在是深秋,六点钟天都还没亮。
“早起的鸟儿有虫吃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都不懂?”
“懂懂懂!可我不是鸟儿,也不想当鸟儿,我只想当一条懒虫,这么早起来干嘛,被你吃?”我又开始用胡搅蛮缠的逻辑回复他。
“一般情况下,我是不介意的。”林苏晨拖长了语气,“可是,现在呢有一个杂志社的总编要见你,我要是把你给吃了,他见谁去?”
“你说什么?”我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就在昨天,我才刚刚被拒稿。
“得得得,脑子不好使,耳朵也不好使了。”林苏晨又开始调侃我。
“什么时候!”我已经激动地睡意全无。
“我看一下安排表啊!”林苏晨突然不说话了,似乎真在看自己的安排表。“今天下午2点。”
……我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突然有些恼火。“拜托,约的下午,你大早上6点打电话给我?”
“我这不是想早点让你知道,开心开心嘛!”隔着电话我都知道,林苏晨又开始了他的眉飞色舞。
我没有再回答他,啪地挂掉了电话。
林苏晨给我带来的消息让我再也睡不好觉,我起身,拉开窗帘,让阳光透了进来。从书桌的抽屉里取出那份打印稿,它已经被无数的编辑浏览过,却依旧崭新如铁。
星巴克咖啡厅,我点了一杯摩卡,而林苏晨居然点了一杯星冰乐。他带着口罩,头发显然没有洗过,随意地穿了一件短袖外面套着个卫衣就出来了,想必谁也猜不到,装扮如此随意的,头发杂如乱草一般,叼着星冰乐的人会是经常出现在电视屏幕上的明星吧。
我的对面是阅兴杂志社的总编,戴敬如。
就在昨天,他冷冰冰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将我拒之门外,让助理取走了我的稿子,让后在漫长的两个小时过后就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而今天,仅仅是因为我身旁多了一个林苏晨,就让他满脸堆笑,脸上的肥肉挤作一堆,他的眼睛在镜片的后面闪烁着让人琢磨不透的光。
我可以想象,倘若不是林苏晨,他早已经站起来甩手走人了。
“这个苏安先生啊!昨天我刚刚拜读过您的大作,感觉您写的那片文章……来着。”他尴尬地挠了挠头,很明显是在想题目。
“无题。”我冷冷地回答他。
“对对对,叫无题是吧!真的是让我拍案叫绝啊!放眼现在的文学界,还有谁能够写的出如此惊天地泣鬼神,让我热血沸腾的作品呢!”
我用鼻子冷哼了一声。昨天他可不是这么说的。
“昨天啊,是我的助理太不懂事,我本来想好好拜读一下您的作品,没想到他居然自作主张,把稿子给您退了,实在是我教导不力,教导不力。”
我没有回答他,静静地喝着咖啡。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有钱靠钱,有名靠名,有权靠权,我什么都没有,但是我有靠山。
“这样啊!苏安先生,您这本书的版权就交给我们杂志社好吧!稿费您不用担心,绝对给您最高的!封面我们一定给您设计地漂漂亮亮,售书大会办的热热闹闹的。”他偷偷地看着我身边喝着饮料的林苏晨,又一边看看我,手里握着的合同扭扭捏捏地想要掏出来。
我长叹了一口气,从他手里接过纸笔,签下了我的名字。
尽管我知道他只是看着林苏晨的面子,想要拍林苏晨的马屁。可是我现在没有资格让他来拍我的马屁,所以我需要一个机会。
“谢谢,谢谢。”他推了推眼镜,“那我们的合作就这么开始了,苏先生。”
我没有再和他说话,他看了看一边的林苏晨,尴尬地收拾了一下合同便走掉了。
“怎么了?不开心吗?”林苏晨看的出我的心思,吸了一口星冰乐。
“嗯,如果不是你,想必现在溜须拍马的人就应该是我了。”我点点头
林苏晨没有说话,他出神地透过透明窗户看着大街,突然噗嗤一声笑出来,“我倒是很想看看苏安你拍人家马屁的样子呢!”
“滚滚滚。”我冲他翻个白眼,低头喝了口咖啡。
同样的咖啡在路边店买只要这里的三分之一,只因为环境安静了点,装潢好了点,品牌响亮了点它的价格就能翻三倍吗。
“苏安,你知道吗,其实十年前。”林苏晨的语气变了,“我还是那个一无是处的混小子,没有钱,没有权,没有势,我想帮助别人却没有能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世界上的不公在我面前屡屡发生。看着弱小的人被欺负,看着地位卑微的人被嘲笑,看着怀有梦想的人依旧空有着梦想却无处实现,看着这个社会一点一点地黑暗下去,看着人们一点点地无情冷漠下去。现在我有能力了,我想要改变这个社会,让人们知道人情冷暖。没有人是配角,每个人都是生活中的主角。”
林苏晨的话渐渐说到了我的心坎。
“林苏晨,其实我一直想要创办一个杂志社,我一直觉得,文字具有一种力量。它有着与人共鸣的魅力,能够引人向善。”
“是啊,这就是鲁迅当初说的学医救不了中国人的原因啊!”林苏晨轻轻叹息。
“哇,你终于正确地用对了名人和名言,真的是倍感震惊!”这么多年来,林苏晨第一次说了一句正确的话。
“我一直觉得我们在我们当中,你是能够引领时代的那一个人。如果人与人之间能够多一些理解。苏宇航怎么会和他的父亲相互冷漠那么多年,倘若陈安榭的父母能够体会到陈梅的心情,并且不那么地重男轻女,一视同仁地关心她,呵护她,她又怎么会自杀?”林苏晨顿了顿,“还有我,我一直很讨厌我的继母,我一直一厢情愿地认为她是为了我们家的财产,我恨了她那么多年,对她冷嘲热讽了那么多年,虽然已经过去了,但我依旧觉得对不起她。”
“你是不是把我忘记了?”我微微一笑,“倘若当初我没有那么固执,能够多从父母的角度去想一想,没有离家出走,那我的父母也不会因为来找我而死了。”
“你终于放下了啊!能够从你父母的死去中走出来了。”林苏晨扬了扬眉。
“不然呢,都已经十年过去了。”我苦笑一下,这十年来我孤身一人,无依无靠,每一分每一秒都度日如年。
“可是没有那么多如果啊!要是真有那么多如果,我们或许也就不会认识了,现在我们也不会坐在一起,相遇也只是擦肩而过,形同陌路。”他认真地看着我,“倘若这世界上真也后悔药,你会选择吃下去,重新回到那个小小的家,放弃所有的梦想,只为做回一个普通人吗?”
看着他一脸认真的模样,我忍不住想笑,“当然会咯,只要是不认识你这个大色狼,比什么都好!”
“苏安!你好绝情噢!居然想放弃我们。”林苏晨一脸的幽怨。
“林苏晨!”一个尖锐的女声突然响起。
然后星巴克的大厅里突然闹腾了起来,那些正在喝咖啡聊得热火朝天的女生全部蜂拥围了过来。
“哇,那竟然是林苏晨哎!”
“还真是林苏晨,这身材,这发型,这声音,我要醉死了!”
“我居然见到爱豆本人了,好开心啊!!”星巴克里的小女生们疯狂地尖叫,恨不得掀开房顶的声音刺痛着我的耳膜。
那个一眼就认出林苏晨的女生,这么冷的晚上穿着白衣小马甲和超短裙,脚上踩着恨天高的高跟鞋,马尾辫扎在脑后一晃一晃,胸前的白银饰品亮地扰眼。她挎着爱马仕的包,嘴里嚷嚷着,让那些女粉丝涌过来,可是她自己却依然站在十米开外。
“你戴着口罩她也能认出你来的吗?”我惊讶地问他。
“我跟她,真的是冤家。”林苏晨起身拉着我的手就走,临走前还不忘再吸了一口冰饮。
“等会再和你解释,不然就来不及了。”
他拖着我就往外跑,还顺手拉上了那个一开始指着他的那个马尾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