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夕看罢将这些字条重新放回木盒之中,细细回想了一番,终于明白阿叶在牢房中托自己为鹏儿送信之时,说的那四个字:
望叶如面。
他忽然也想喝酒了。
思量了一番,朝夕冲着院中忙活的侍仆招手道,“诶,去打坛女儿红。”
侍仆欠身作答,“军师大人,自从咱们占了这大署国的京都,有名的茶坊子,布坊子,酒坊子全都关了,若是打酒去,怕也打不到女儿红了。”
朝夕蹙了蹙眉,眼光忽而瞥到了院下那颗枯尽了黄叶的梧桐,似是想起了什么,竟慢慢地笑了,他朝侍仆摆摆手,道:“那棵树下埋了一坛,将它挖出来。”
“诶?”侍仆们听罢这话都不自觉地愣了一愣。
终于有人大胆地问了出来,“大人,您怎知这地下埋着酒啊?”
朝夕想了想,眼神似有几分追忆,他拂袖转身,漠然应道:
“是以前一个朋友赠的。”
“唔,”侍仆奉承般笑了笑,“大人的朋友真是有情义,不如请他来陪您一起喝罢,好酒就是该同朋友分享的啊。”
朝夕轻声笑了笑,喃喃念着“好酒该同朋友一起分享的……”便迈步进了屋,“啪”的一声,将房门紧紧地关死。
可是,从前的朋友死了,现在活着的,是敌人。
真是可惜啊,你不能陪我一起喝了。
……
京都在北,雪落纷扬,南方却是湿蒙蒙的冬雨。
晨王就在这个时候收到了消息,说是朔国有意增派援军,已达大署的边境之地。晨王必须领兵南下,阻止朔国援军入境,但这样一来,京都的朔军便会肆无忌惮地攻下南方城池,而若是留守南方领地,让朔国援军入境,那江山更是威胁重重。
如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按兵不动也不是,晨王实在烦恼起来。
在冥思苦想了一夜之后,他终于做出一个惊人的决定,天刚蒙蒙亮,便朝着阿叶的房中走去。
窗透初晓。
一大清早,在王神医的指示,以及鹏儿的逼迫之下,阿叶不得不傻傻地在屋子里走步兜圈子,最让他受不了的是,还要像小时候练轻功一样,在自己脚腕绑上沉沉的沙袋,说好听点儿,这叫锻炼身体,说难听点儿,那简直就是累死人不偿命。
阿叶心想,汤药一碗比一碗难喝,他忍了;花糕不能吃,滴酒不能沾,他也忍了;每天针灸,密密麻麻的银针扎在自己身上,他更忍了。可是现在居然还要这么折磨自己,连懒觉都不能睡,还得傻呼呼地走来走去——老天爷,你真是瞎眼了啊。
不过,经过这阵子的锻炼,阿叶也确实恢复了很多,他几乎以为自己很快就可以去骑马射箭了,他还以为自己很快就能够像从前一样地喝女儿红,吃花糕了。
可这也只是他“以为”而已。
这时,晨王推开房门,正瞧见阿叶“兜圈子”的一幕。
阿叶闻声抬眼,停下步子,随意地望着他,懒懒散散地打个哈欠,“王爷?您可真是稀客啊。”
晨王一直忙于战事,今日是第一次来看望阿叶,阿叶依旧叫他王爷,依旧称他为“您”,而不是弟弟。
晨王笑着向他走去,而后歪头对鹏儿道,“我想单独跟阿叶谈谈,不知可不可以呢?”
这话听来,晨王与阿叶根本就像是萍水相逢的陌路人,甚至就连跟自己的哥哥谈话,都要经过鹏儿的同意一样。
而阿叶亦不说话,颇有些“鹏儿才是我兄弟,我不认识你”这样的意思。
鹏儿看着晨王点点头,又转身对阿叶道,“你自己走回去。”
阿叶眯着眼睛耍赖,“你给我绑个这么沉的沙袋,我都走了一个多时辰了,不行,我懒得走了,你把我背过去好了。”
鹏儿瞪着眼睛,心不甘情不愿地刚要去背阿叶,却忽然被一双手拦下了。
阿叶跟鹏儿都抬起眼,阿叶看着晨王朝自己伸出的手,先是一怔,继而淡淡一笑,慢悠悠地问道,“王爷,这是何意?”
晨王二话不说,竟俯下身子,一把将阿叶背了起来。
“你是我哥哥,我来背你。”
再平常不过的语气。
……
阿叶的心弦不由得被拨动了几分。
他回过神来,自嘲般地微笑,“你是晨王啊,你背我,说出去会被人笑话的。”
晨王将阿叶稳稳地背回床榻上,又将暖手炉递给他,定定地看着他笑,“那好,为了不让天下人笑话,从今日起,你和我一样,也当王。”
此话一出口,鹏儿愣住了,阿叶亦愣住了。
而后,鹏儿与阿叶相视一眼,便默默地走出了房门。
阿叶略一思量,想到鹏儿告知自己近日兵队们得到的消息,心里一下子便明白了,他看着晨王,慢悠悠念道:“你是想去边境打退朔国援军,而把南方地界留下的这一盘散沙交给我,让我为你领兵打仗,对罢?”
说到此,阿叶见晨王不回话,便眯起眼睛一脸悠哉地开起了玩笑,“可是,我阿叶这么英俊潇洒人见人爱,要是在哪天在战场上被人打死了,不仅自己的花糕吃不上了,女儿红喝不上了,就连那些星星啊,月亮啊,白云啊,落日啊,它们都会舍不得我的。”微微顿了顿,他又苦笑般感叹一声,看着晨王,接着问道,“你就算舍得让我死,可是你舍得让他们伤心么?”
虽是玩笑,但这话中明显另有所指。
晨王的双唇微微翕动,终究还是垂下了眼睛,没有应话。
阿叶继续笑,散漫不羁的腔调一如从前,听不出究竟是他的心里话,还是随口戏言,“我很怕死的,所以啊,我还想多活两天,因为我也很舍不得他们,更不想让他们伤心……至于打仗的事,你找个没病没伤的正常人帮你,岂不是更好么?”
“可是,”晨王猛地抬起脸来,盯着阿叶,一字一顿地念道,“我只相信你。”
一时间,屋子里安静极了。
水开了,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
暖炉中漂浮出淡淡的熏香。
阿叶揣着暖暖的手炉,懒洋洋地半倚着棉枕,疲惫的身体,散漫的眼神。
他歪头,笑吟吟道,“唔,原来……如此啊。”
意味深长的语气。
“诶?”晨王看着他的眼睛,“怎么?”
阿叶努努嘴,眨着眼睛,神秘兮兮地凑到晨王耳边,“你方才说了一句话,让我稍微有那么一小点儿感动……”他不住强调着,还伸出手来比划了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圆圈,继而眯起眼睛笑了一下,又接着道,“所以呢,我勉强决定,用我这苟延残喘的性命帮你一把……不过我要是真死了,你可得上我坟前烧香啊,还得给我烧很多很多的纸钱……”
晨王哭笑不得,“阿叶!”
“叫哥哥。”阿叶笑得一脸灿烂,“就像你方才说的,我是你哥哥。”
晨王神色复杂,嘴巴张张合合了半天,终于还是叫了一声,“阿叶。”
阿叶却丝毫不放在心上,悠哉地念道,“不如改日咱们一起去拜拜你妹妹跟妹夫他们罢,然后你把你的事儿好好跟他们说说,也让灵儿知道自己还有你这么一个哥哥……你说成不成啊,阿晨?”
晨王一听最后那个称呼,直翻白眼,闷声吼道,“谁叫阿晨啊!”
阿叶挑眉,煞有其事地叫道,“哎呀阿晨,你鼻子怎么歪了?”
“啊?”晨王下意识地上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阿叶噗嗤一声笑了,疲惫而嘶哑的声音却透着说不出的喜悦,“被我气得么?”
晨王忽然反应过来,咬牙切齿地哼道,“你……”话音渐渐地弱了下去,而后他终于一脸不解地向阿叶问道,“你经历的生离死别还不够多么,为何还能笑得这么开心?”
“因为——”阿叶的眼神悠远而深邃,他收起笑,缓缓应道,“因为那些离开的人,在黄泉之下一遍又一遍地对我说,只有看到我笑了,他们才能安心上路。”
晨王听罢只是默默地看着阿叶,却再不发话了。
“慢慢习惯就好了,”阿叶说着,又朝晨王露出一个温和的笑脸,“喏,你瞧,我现在笑起来还可以罢,是不是英俊潇洒人见人爱……”
他的笑脸明明很灿烂,可晨王却觉得阿叶彻底变了。
他变得比以前更会隐藏自己,把心思埋得越来越深,任谁都看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