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尤头敲响公主府的大门是在第二日的清晨。
他是直接扔下满茶楼的客人,急匆匆的跑了来的。
此刻的茶楼老板一定在边赔着笑脸安抚客人,边在心底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着他。
伴随“嘎吱”一声,公主府的大门打开了一道缝,从里面探出一个脑袋。
脑袋的主人戒备的打量了他上下,语气颇有些不善。
“这儿是公主府!”
这话显然不是什么好心的提醒。
面对这般的话语,老尤头还是心平气和的温声道:“我是来找长乐公主的。”
“长乐公主?”司阍像是听到什么不得了的笑话似的,不屑的轻笑了一声,朝着他摆手打发:“长乐公主也是你这种人随随便便就能见的!有眼力的,快些给我滚。要不然一会儿能不能走就不是你能说的算的了!”
老尤头脾气颇好,就是这般了,脸上也没有一丝的恼意。
他往怀里掏了掏,将一直小心收好的令牌取了出来。
他双手递给司阍,并没有说话。
司阍狐疑的看了微笑的老尤头一眼,迟疑的接过那令牌,垂头一看,神色顿变。
上一秒,他脸上的厌烦之色都要溢出了,下一秒见这令牌,整个人都慌乱了起来。
这块令牌像是一块烫手的山芋似的,让他的手根本捧不住。
“这·这··这···”
他磕巴了半天,说不上来一句完整的话。
老尤头急不可耐,无心再听他磕巴,直接打断道:“现在我可以进去了吗?”
司阍哪敢再说什么拒绝的话啊,连忙赔着笑脸把他请了进来。
尽管在司阍的心里,他还是不怎么相信,眼前这个打扮普普通通的老者会是长乐公主的客人。
直到老尤头走远了,他还在后面眼都不眨的瞧着。
他似是还没想明白为什么这般的人会成为长乐公主的座上客。
这个问题他一时没想明白,他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
他适才那般的态度,不会惹恼了这位公主的客人吧。若是这位客人再跟公主说什么,别说他这活,就是他这脑袋还保不保得住都是个问题。
这般想着,他又惴惴不安起来。
领路的下人一路恭敬的带着老尤头往府里走,脚步不急不缓,总是那般的刚刚好。
他们还没走到谢珺瑶的院子,半路就遇见一人。
下人见来人,脚下的步子立刻就止住了。
老尤头随着他的步子停了下来,抬头打量着面前这个突然出现的人。
华服锦冠,剑眉星目,样貌说不上多俊美,但因着一身的书卷气,倒也算是个温润如玉的谦谦公子。
他细思了一下,脸上似是有什么划过,他立刻拱手行礼道:“草民参见驸马。”
下人闻言,心里一惊。
难不成这老者竟是连驸马也认得?
他面上不敢有丝毫表露,也随着老尤头一起行礼。
事实上,只是老尤头认得孙永思,而孙永思并不识得他。
孙永思蹙着眉头,疑惑的打量着面前的这位老者。他怎么想,也想不起自己曾经见过他。
他迟疑的问下人道:“这位是?”
老尤头抢在下人前头,做起了自我介绍:“草民姓尤,是永盛茶楼的一个说书的。”
“说书的?”
孙永思更是百思不得其解。他可未曾去过永盛茶楼听书,眼前的这位老者,他并不认得。
下人视线在这两人身上来回打量,一点也看不出两人是相识的模样。
他在一边小心的补充道:“他是公主的客人。”
孙永思整个人都一惊,随后他又顾忌老尤头的存在,忙又转变了脸色来遮掩。
这脸色虽变得快,但还是让老尤头眼尖,瞧了个正着。
孙永思随手摆道:“将他快些带去吧,别让公主等着了。”
下人应是,便就领着老尤头走了。
老尤头走出去老远,一转头,还见孙永思站在原地,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看了两眼,便就转回了头来。
孙永思看着那个背影一点点消失在眼里,心中的疑惑一点也没有接触。
他日日见着长乐公主带些壮年男子回府,这花甲老者还真是头一遭。
长乐公主这葫芦里到底卖得什么药?
他细思了好一会儿,也百思不得其解。
他想烦了,便就觉得是长乐公主想听书了,随意去个茶楼寻来了说书先生。
这般想着,好似一切也就那般顺理应当了。
那头,下人领着老尤头七拐八拐,拐的老尤头都糊涂了,才终是拐进了谢珺瑶的院子。
下人走进院子后,便将老尤头交到一个小婢女手上。
小婢女瞧见老尤头的神色,与之前所见的那些人并无不同。
估摸着是因为她岁数小,所以就胆子大些,总是好奇的往老尤头脸上瞄。
瞄了好几次,老尤头觉得不自在了,便就转头径直对上她的视线。
这么一对,小婢女像是被抓了现行似的,立刻慌乱的别过了头去,再不敢转回来瞧一眼。
小婢女又领着走了好一通,这才算真正进了谢珺瑶的院子。
“先生,在此稍作等候,我这就去禀报了公主去。”
也不知她是不是还因着之前的事而觉得窘迫,这说话也没敢抬头,一直低垂着头离去。
老尤头虽是一介市井草民,但也懂得一些名门大户的规矩。名门大户尚且如此,更莫要说这公主府了。
他也不急,耐心的站在院里等着,还颇有闲心的欣赏起院中的花草来。
现在虽已是冬日,但这院中依旧是生机勃勃的。
他细打量了一圈,发现院中种的都是些冬日常青的草木。
大部分他识得,只是这其中的一两种,他怎么看都看不出是什么花草来。
这也把他心里好奇给勾了上前,走上前蹲在那儿,手抚摸着花叶,蹙着眉细心思。
“先生也爱花草?”
正当老尤头想得正认真的时候,一个女子妩媚多情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直接打断他的思绪。
他转头一瞧,立见一嫣然笑着的女子迎面而来。
他心里顿时一惊,慌忙跪地叩拜:“草民参见长乐公主。”
谢珺瑶见他行如此大礼,眼里多了抹玩味之色。
她随意摆手道:“起来吧。”
待老尤头起身后,她看了一眼他刚抚过的花草,又重复了一遍那个问题:“先生也爱花草?”
老尤头虽已起身,但还是垂着头,双手交叠放于身前,毕恭毕敬的回道:“回公主的话,草民之前看过之类的书,只是略有通晓罢了。”
如此呆板又规矩的回话,显然不是谢珺瑶想要的。
谢珺瑶见他今日这般谨慎小心,全然没了昨日那不屑一顾的模样,心中莫名添了有几分失望。
她收回视线,慢慢悠悠的道:“你这是想通了?”
老尤头立刻又跪在了地上,请罪道:“不知公主莅临,有所懈怠,还请公主降罪。”
谢珺瑶心里还在期待他会有什么巧舌之辩,此时一听,所有的期待全都烟消云散了。
她的神色又有些恹恹的,显然不认为眼前这个老者知道她所想知道的东西。
赵令深自远处疾步而来,刚唤出了一声“公主”,便侧眼瞧见她身边的老尤头,这话顿时就止住了。
老尤头闻声,也抬眼偷瞄了一眼。
这一瞄,他整个人都惊住了。
“你是燕州绑走赵家小公子的流寇?”他因为太过震惊,直接惊呼出口。
赵令深在燕州的所作所为,那可是广为流传。人人都道,有一个眼上有疤,长相凶神恶煞的流寇将赵家小公子绑了去。
这事弄得整个燕州城都人心惶惶,不敢出门。更有胆小的,只听闻十里坡三个字就会色变。
老尤头说完这话,紧跟着又猛摇着头,坚定的否决了自己的话。
“不!你不是流寇!”
谢珺瑶眼眸里一亮,瞧向老尤头的眼神变得耐人寻味起来。
赵令深瞧了一眼她脸上不自觉扬起的玩味笑意,也极有眼力见的缄默不言。
老尤头蹙着眉头,定定的瞧了赵令深好一会儿。他那灵活的眼珠一直在眼眶里打转,好像是在极速思考着什么。
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一脸恍然,一拍大腿,惊呼道:“你是赵令深?”
他这话里的喜远大于惊。
赵令深一怔,随即听见耳畔谢珺瑶愉悦的笑声。
“先生是怎么知道他是赵令深的?”
她话语里虽充满了疑问,但脸上却又没有一丝的疑惑。
对于这个回答,她既像是好奇,又似没有兴趣。
老尤头一听她这么问,便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他刚才沉浸在自己的兴奋中,因为谢珺瑶突然的笑声,将他拉回了现实。
他话语又毕恭毕敬了起来。
“燕州人人都道,是有流寇在十里坡提早埋伏,这才抓了赵家小公子去。但十里坡那里既无树木遮掩,也无土丘遮挡,根本无法埋伏。所以赵家小公子遇到的便就不是埋伏,是明生生的堵道。所谓的埋伏,估计也不过是赵家老爷为了保名声周全的托词。”
谢珺瑶不急着打断他的话,静静的听他分析。
“谁人都知赵家是经营镖局的,赵家小公子又是从小在枪棒下长大,孔武有力。更别说,他还曾有抬起过千钧鼎的传闻。他是家中独子,这省亲的队伍自然是最谨慎的。能在这种情况下,正面迎战并且当众掳走小公子,便就不可能只是普通的流寇。”
“这个人一定是一个曾有领兵作战经历的将领!”
老尤头直接给下了断言。
谢珺瑶听得兴头上,立刻又急问道:“无论前朝,还是今朝,领兵作战的将领数不胜数,你如何准确的定下他的身份?”
老尤头并没有被这个问住,他有条不紊的道:“领兵作战的将领确实是不少,但草民思过来想过去,无论前朝还是今朝,活着的将领里能隐姓埋名,与公主站在一起的人,并没有。那就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他是一个死人。”
谢珺瑶一听,就饶有兴趣的笑了,“死人?”
她还不嫌事大的转头对赵令深又重复了一遍:“他说你死了。”
赵令深听见这一句,却没了她那般的悠闲,面色变得凝重起来。
准确的说,他是死了。
那个身为赵建业儿子的他,死了。
死在那场冤案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