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必烈身体突然开始剧烈的颤抖,像是初冬枝头瑟瑟的孤叶。
谢珺瑶在原地定了好久,方才迈出步子,一步步朝床榻走来。
等行到床榻边上,她才真正的看清他,看清他佝偻消瘦又狼狈的模样。
出现在她眼前的这个人,她实在无法将他与往日那个震慑四方的帝王相提并论。
他经历了什么,她好像不用想也知晓了。
谢必烈张开嘴,想要说什么,但话语含含糊糊的,怎么也说不清楚,还有口水因此流了下来。
谢珺瑶不理会他的话语声,垂下头,从怀里抽出帕子,一点点的为他擦拭脸上的药渍和口水。
谢必烈还在一个劲儿的说着,他无力的双手想要抬起,去打掉谢珺瑶的手。
“走··走··走···”
谢珺瑶模模糊糊,总算听明白了那个一直被重复的字。
走。
她面上一点表情也没有,继续冷漠的为他擦拭脸。
等擦完,她才回上一句:“父皇觉得我进了这皇宫,还能出去吗?”
一句话瞬间让大殿又安静了下来。
谢珺瑶低垂着头,没有去看谢必烈脸上的神色,她手绞着帕子,自顾自的道:“父皇平日里老狐狸得很,怎么今日就能傻到如此地步?皇后她三下圣旨,死也要召我进宫。如今我来了,她又如何能轻易再放我走?”
她笑着抬头,脸上倒满是无所谓。
反倒是谢必烈的神色迅速黯淡了下来,看着她一言也不发,如同面对叶英一般。只是唯一不同的,怕只有这眼里涌动的情绪了。
“父皇,难得皇后她为我们创造出这么一个共叙父女之情的时间,我们就不要浪费她的好意了。毕竟。”
她话语顿了一下,看向谢必烈的眼里多了份怜悯。
“毕竟,您的时间也不多了。”
谢必烈周身一颤。
谢珺瑶见他安静异常,侧头一瞥,便见地上随意扔下的册子。她弯腰捡起,拍了拍上面的灰尘,翻阅起来。
“皇后叶氏买通孝德皇后身边宫人,恶意熄灭水缸里的火,将刚生产完的孝德皇后烧死在大火之中。”
“皇后叶氏下药弄疯赵婕妤赵雪浓,随后将她推入井中。”
“皇后叶氏派人假传长乐公主出事的消息给前太子谢赟,前太子着急之下于祭天日带兵赶回,被当成谋反逼宫。”
“皇后叶氏勾结西吴,假造信件,诬陷六皇子谢聪。”
读到这儿,谢珺瑶忽的停了,她笑着抬起头,纠正道:“错了,这里不是皇后叶氏,是我。”
谢必烈眼眸一颤,其中先是说不出震惊,随后又不知被什么所化解,逐渐变得平静。
谢珺瑶合上册子,再没了往下看的兴趣。
她随手扔了册子,“父皇可曾后悔?”
没等谢必烈说话,她继续往下道:“可曾后悔没有保护好孝德皇后?可曾后悔听信皇后叶氏的谗言,逼死阿赟?可曾后悔将我接回来?”
她“啧”了一声,“毕竟若是不把我接回来,你的武贵妃和六皇子也不会死了。”
谢必烈缓慢的闭上眼眸,想要隐藏其中的晶莹,却不知这一闭,立刻有一行泪流下。
谢珺瑶看着他的泪,只觉得是鳄鱼的眼泪。
他是在后悔什么呢?后悔没有保护好孝德皇后?后悔认识了皇后叶氏?还是后悔因为自己的决定而害死自己的宠妃和孩子?
谢珺瑶摇了摇头,讥讽的笑了。
大抵都不是吧,他只是后悔为什么没有看清身边这么多的毒狼,以至于自己沦落于此。
“我此生最敬佩的人便是孝德皇后,虽然我只与她见了一面,但却见到了她最勇敢的时候。面对滔天的大火,她毫无惧意,咬着牙将阿赟生下,托付奶娘吴氏以后,又英勇赴死。”
“她是整个东越最大无畏的皇后!”她的声音突然拔高了,“而你,却在她死后,道她软弱怕事!难道你是真的相信那些可笑的谗言,觉得她是不堪承受后宫的束缚才自杀的吗?”
“她爱你入骨,而你呢?转眼,将她分外疼惜的女儿丢弃燕州十余载,将她拼命生下的儿子打为逆贼!”
谢珺瑶冷眼看着谢必烈,话语无情中又尽是嘲讽。
“你自以为自己是最是谋智的帝王,却被人骗,被人欺了这么多年,你不可笑吗?”
谢必烈死盯着她,牙齿咬得咯噔咯噔作响,颤抖不成一块的手拼命的捶打着床榻,发出砰砰的响声。
谢珺瑶见他这幅模样,就觉得好笑。
她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的俯视他,一字一句故意刺激他道:“你很厌恶我吧?从你我所见第一面起,你就对我冷漠、不屑一顾。因为我一点也不像孝德皇后,模样不像,性子更不像。”
“孝德皇后她纯良得像是天上的白月光,而我则是被墨泼过的黑月光,勾心斗角,野心勃勃,为了想要的不择手段。所以你不喜欢我,很是疑问为什么孝德皇后能生下我这般歹毒的女儿。按道理来说,她的孩子都应该是阿赟那般的小天使。”
她话锋一转,“但是,我与她不像,与你很像。”
她缓慢的靠近谢必烈,“我们都是一样的人,不顾骨肉亲情,不顾儿女情长,眼中永远都只有利益,只有地位。你厌恶我,又何尝不是在厌恶那个肮脏的你自己!”
谢必烈也不知是受她这话的刺激,还是因为什么,忽的剧烈的咳嗽起来。
谢珺瑶就看着他咳嗽,也不理会,看着他咳着咳着就咳出了血来。
她抽出帕子,真如女儿般孝顺的为他擦拭嘴角,并贴心的道:“父皇,您这身子,就莫要再激动了。万一惊动了身体里的毒就不好了。”
谢必烈一听这话,情绪更加激动起来,他拼命挣扎着,拳头一下下锤着床榻。
谢珺瑶听着耳畔“咚咚”的声音,见他像是执意要与自己做对一般,也不在意了。
“父皇,你是不是也想杀了我?”
这么一句话,谢必烈突然安静了下来。
他嘴唇张了张,刚要说什么,就被谢珺瑶所打断。
“你无需否定什么,事到如今,你就算否定也没有什么用的。当初你答应我的条件,不过是想借我的手除掉武家和镇国公府。等到除掉以后呢?”
谢必烈要说话的嘴突然停住了。
“若是野心勃勃的武家和镇国公府都被铲除了,那接下来要被除掉的那个人就应该是我了吧?”
面对谢珺瑶含笑的目光,谢必烈下意识躲开。这么躲闪的视线,不由让人觉得心虚至极。
谢珺瑶垂头轻笑,“原来是我猜对了。”
她再抬头时,眼神变得狠厉。“那你还真是死得好了呢!”
谢必烈触及她的视线,喉咙一哽,忽然像意识到了什么,剧烈挣扎了起来,敲得床榻咚咚作响。
漫漫黑夜之下,“吱呀”一声尖锐的响声,殿门打开了,走出一个满手是血的女子。
云政惊愕的看着走出来的谢珺瑶,下意识地探头往殿内看了看。殿里幔纱垂下,遮住了凌乱的床榻上的惨状,什么也看不见。
“公主。”他关切的唤了一声。
谢珺瑶听见这么一声,并没有立刻回过头来,神色呆呆地,好像是在消化这一声到底是不是在叫她。
她迟钝的转过头来,看着云政担忧又关切的脸,眨巴了眨巴眼,脑海里犹如暴风般回放着刚才的情景。
她一下子被吓醒了,整双眼眸里布满了惊恐之色,身体开始剧烈的颤抖着。
云政见她这幅模样,心里莫名的发慌,他走上前,安抚的拍了拍她的背,低声询问道:“陛下呢?”
谢珺瑶被他这一下下像是安抚了下来,神色逐渐趋于平静,身子也不再颤抖,只是眼眶红了一片。
她没有回答,而是转头将视线投向远方。
远方也不知是什么在发光,发着刺眼的光芒,照得她的眼睛有些睁不开。
她睫毛颤了颤,哽咽的吐出一句话来:“父皇走了。”
父皇走了?!
一句话震惊住了云政,他拍打她后背的手一下子停住了,整个人陷入惊异之中,迟迟无法消化这个消息。
也未等他消化完,耳畔突然传出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再抬起头来,殿前已经布满了严阵以待的侍卫。
云政下意识地将谢珺瑶护在身后,厉声道:“你们要干什么!”
元德慢悠悠的自远处走来,冷眼看着台阶上的两人。
“长乐公主下毒谋害陛下,来人,还不将她拿下!”
“下毒谋害?”
云政只是慌乱了一下,就很快镇定了下来。
“长乐公主乃是陛下最宠爱的公主,你们没有证据,岂能诬陷公主!”
“证据?”元德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殿内的怕就是证据吧。”
云政一哽,侧头对谢珺瑶道:“公主,此事有些麻烦,卑职拖住他们,你速速逃。”
谁知,谢珺瑶一把按住了他,将他扯开。
云政错愕间,谢珺瑶目视前方,视线像是盯着远方的漫漫黑夜,朗声道:“此事与他人无关,皆由我一人所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