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错命簪 · 五)
衡巷生2019-11-20 15:053,426

  冯郎中把乱糟糟像是要打群架的一帮老婶婶们请到一边去,单留下了伤者的母亲,共同将人搬到屋里面。她褪下年轻妇人身上已经脏污了的夹衣,垫了盆子接着,打算用烧酒先冲掉那些香灰。但混了血香炉灰黏糊糊的,很难清洗,里面还夹杂着米粒儿、碎香渣子等杂物,有些已经嵌进了伤口里,使得她不得不用银针一点一点地拨出来。

  ……说火铳里填的药料能止血去腐,她信,可那也是没办法的时候才强用的东西,这糊香灰是打哪儿想出来的一折?

  那妇人的母亲讪讪摸了摸鼻尖,看看女儿,再瞧瞧郎中,不好意思地解释道:“香灰是真的很灵的,而且老人家都讲香灰能辟邪,想自尽的人,这都是被短命鬼给缠上了,要拉替代,可不就得辟辟邪嘛。”

  “好歹拿筛子先筛一遍啊!而且辟邪用的香灰都有方士专门祝祷的,最多也就是包起来压到房梁上或者枕头底下吧,真要有邪灵作祟你去找清平署的来处理啊,又不要钱,这随便抓来的一把顶个卵用!”隔着竹帘子,心跳逐渐稳定的赵郎中终于忍不住爆了粗口,“这种东西乱搞会死人的好吗!”

  而且糊完看起来比单纯的流血还要恐怖一百倍,一百倍!

  中年妇人张了张口,本能想要反驳,可她刚刚才被赵郎中喝止过一回,气势上已经短了一截,何况女儿凄凄惨惨的伤口就摆在眼前,香灰真的像老一辈所说的那么好用那么灵么?她不说话了。

  “好了好了,以后注意些便好了嘛,家里常备着点儿伤药,不管切菜的时候碰到手指了还是小孩子疯玩摔破了膝盖什么的都合用。”冯郎中一边倒着烧酒,一边打着圆场,温言安抚道,“没伤到要害,伤口不可以碰到水,每天换一次药,裹过伤口的白棉纱要用开水煮透晒干才可以再用,大概歇一个月便能全好了。”

  事实上,冯阿嫣对伤者且算有些印象。

  不到半个月之前,便是她曾陪着因遭人偶采血而昏倒丈夫前来就诊,冯阿嫣甚至还记得,这小娘子的夫家是以编苇席子作营生的。见中年妇人的表情和缓了许多,冯郎中手上仍不停,略略关怀了两三句话,便撬开了老婶婶的话匣子。

  原来,这小夫妇俩的关系本身不错,也恩恩爱爱的,只是成亲几年没有孩子,婆家渐渐催的紧,丈夫的脸色也渐渐不好看。是自家闺女迟迟没有动静,她这做丈母娘的便也捏着鼻子认了:“可前些日子,怹家那好儿子昏过去了,也是来你家瞧好的,明明就是得了急症么,一家子天杀的长舌老太婆,非要说是我闺女晦气,呸,不要脸!我苦命的孩儿啊,怎么就想不开呢……听人说是跟姑爷吵了一架,吵着吵着就拔了簪子扎下去了,要真有个三长两短、呸呸呸,可教我这做娘的如何是好!”

  倘若这小娘子自尽所用的簪子,当真与钱夫人是同一支错银玉簪的话,那么就此来看,自己可以暂且假定,“玉簪”所挑选的迫害对象,都是看似生活和美却别有隐情的妇人。见这婶子又开始啜泣,她只得劝慰道:“您也别急,该有的总会有的,先把伤养好,养好再说别的。”

  “怀不上不一定是女子不能生,也可能是男子的种不行,万一真要是种不行,等上个一百年也不会有。”赵郎中十分刻薄地插进来一句,又故意讲得非常大声,惊得一群妇人们目瞪口呆。

  “……”从前怎么没发现,她师兄原来这么爱拆台的吗。

  不过这种台,倒也真的是只有同样身为男子的赵郎中才拆得。冯郎中只好转移话题,提醒那婶子,外面那些跟来的妇人中有无自家亲戚,有的话便快快托个人回家取干净衣物来,才把这茬给岔过去。

  冯阿嫣心知自家师兄不晓得为了什么又别扭上了,待处理完伤势,又包上一月份的伤药和白棉纱,总算送走那乌泱泱的一帮。冯郎中洗了手,见没什么人来瞧病,便凑到了小师兄的跟前去,把人团团搂定:“方才又见了血,是不是哪里还不舒服?”

  “哪里都不舒服。”赵寒泾叹着气,抱住她的腰,一张脸都埋到她青褂子的前襟里去,闷声闷气道,“幸好你跟我都没有这么多碎嘴子的七大姑八大姨,不然日子可就没法儿过了。”

  “这倒是,咱只管过咱的日子便罢了。”冯阿嫣低了头,贴到师兄耳朵边上,小声儿把自己的猜测对他说了,“要想证明那玉簪背后的邪修的确是在看人下菜碟儿,也很简单,端等县城里头再出几次事便成——可倘若真的出了事,那可都是人命,哪能次次都跟这二人一般万幸?”

  “我啊,方才你刚讲过钱府那玉簪的时候,我便想同你商量这件事来着。”赵郎中叹了口气,扒着师妹的肩膀,凑到她耳畔,细细道来。然而真个讲到自家师父的道侣时,小郎中又红了面颊;可若要理清玉簪的来历,便不得不向师妹提及,他只好支支吾吾掰扯完师父那点儿清汤寡水到可怜的情史,而后不好意思地把脸埋回到她衣襟儿里去。

  冯阿嫣却听出了些不太寻常之处:“师兄方才所讲的那位枢伯伯,当年事发之时,也在广莫山上么?”

  “嗯。”小赵郎中回忆了一下,慢慢叙述道,“枢伯伯跟师父的感情很好,那一本秘方集子就是他们两个一同探讨整理出来的。不过,我听师兄们闲聊的时候说,二人同房的时候,从未……从未双修过,咳咳。”

  赵寒泾只觉得自己的脸皮越发的烫:先是因为赌气去呛那些七大姑八大姨,讲了什么“种子不行”的话,现在又闲谈师辈们的房中私事,不知今日过后阿嫣要怎么看待他了。

  会不会认为他太过轻浮?

  而此刻,冯阿嫣也自觉口苦得很。当初她随义父奉命驰援广莫山,虽然因鸩羽提前发动进攻而没能救下坎离观的门人们,但好歹也替他们收敛了尸身,妥善安葬。冯郎中清楚地记得,除了重伤被带回京中救治的贺先生、与提前被送走的关门弟子外,统共一百二十余口人,其中不论内门外门,也不论男女老幼,皆能与门派中所遗留的花名册相对应,并没有一具多出来的尸体,可以指认为是贺先生的道侣。

  如此说来,除了小赵郎中外,当年的坎离派灭门案又多了一位幸存之人?

  不对!哪怕就是贺先生伤重临终的那段时日里,他精神尚好,能勉强说几句话的时候,也从没有向陛下提过,他曾经有过那么一位出身于海外世家的道侣。而且,如果她没记错,而小师兄也没复述错的话,那么在小师兄于水镜中见到贺先生残魂的那个时候,贺先生其实说过这么一句话——“我不需要他还给我,从来都不需要”。

  堂堂十大门派之一,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就被打破了山门、被屠戮殆尽?为什么当时其余九个门派,便只有公认“脑子一根筋”的玄通道试图对坎离派施以过援手?除非是那八个门派默认,坎离派的覆灭对他们而言,有利可图。那么,这种默认,又是从何而来?简直不能再细合计下去。

  但冯阿嫣并不能同小郎中共同分析自己这番猜测的可能性,不管提及哪一个问题,都要在讨论前将一个先决条件摆到明面上来。

  那便是“赵寒泾”、或者说“宥微”的身世。

  太显然了,对于大部分的方士而言,地婴是一个不容于世的东西。大家宁肯承认“妖自父精母血而生,有灵智、亦能如人修行”,也不肯宽容这天生地养的异类。怕就怕小师兄在仙道中待久了,学了太多“人”的想法,到头来竟不肯宽容他自己。

  而在驿馆中,费思渺告辞后,那一只茶盏仍旧浮在半空中,却有个人的轮廓从它背后慢慢浮现出来。

  ——原来那瓷盏子并非是凭空悬浮,而是被一位隐匿了身形的女子捧在手中。那女子穿戴着古时衣冠,层层叠叠的五色裙裾与宽大袖袂披散开来,她绾着繁复的鬟髻,面靥点朱,仿佛壁画上乘云御风的天女一般典雅华贵。然而这“天女”却并非如壁画所描绘的般慈悲温柔,倒生着一张冷艳无情的面孔,睥睨间寒气横流,绝不是寻常人等可以近身的存在。

  “你如今收了弟子,是打算退居了么?”她如是问道。

  “这孩子就只愿意称我为老师,不肯喊半声‘师父’,我也没什么好办法呀。”白绢后透出一丝轻快而无奈的笑声,“毕竟,‘老师’可以拜很多位,‘师父’却只能有一个——有些东西,到底还是得交给儿徒来继承才能放心的,你说对罢?”

  盛装女子并不附和,也不反驳,只冷冽地望着上大夫,仿佛她冰雪似的目光能透过白绢,直视其双目一般。而上大夫倒还是一副“差不多得了”的老样子,好声好气向她保证道:“好姐姐,你放心,不办完前代托付与我的事情,我是不会贸然离开的。”

  “所以你还是要走。”她不由得厉声质问。

  这次轮到上大夫不说话了。

  一人一妖就这么隔着白绢大眼瞪小眼。

  “为何?”沉默半晌,似是一场无声的较量,她终究没拗过对方,开口询问道,“是这负担太过了么?”

  “不,是因为即便双眼什么都没能看见,在那虚空之处……也未必真的并无事物存在。”上大夫低声轻笑,像是回答女子的问题,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这怪人缓慢而细致的拆下了自己左手上的绷带,露出一截明显属于年轻人的柔软皮肤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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