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错命簪 · 六)
衡巷生2019-11-20 14:443,285

  借着复诊的机会,冯阿嫣又去拜访了钱夫人。

  几乎是踩着医馆开门营业的时辰,钱府所遣来的使女便提着点心盒子迈进了门槛儿。这使女却并非上次那位“素姐”,而是另一位身量高瘦的年少娘子。那小娘子自称名字唤作青绢,乃是钱夫人保母的小女儿,打小儿便随着“姑娘”身边听差,比起主仆,倒更有些姊妹的情分。

  她带来的六碟儿点心也很不错,是府城里的大字号所制,贴心地把医馆里两大一小的口味都照顾到了;所以小赵郎中快活地同意了青绢的请求,索性关上前堂的门,扣了“歇业”的木牌儿,再把那点心盒与小海山都拎走,回避到后面的院子里去,以供二人进行一场出诊前的密谈。

  等前堂里真正便只剩下自己与冯先生,青绢这才绞着帕子,垂着眸子,慢慢地开了口:“您也见到了,姑娘与姑爷情意甚笃,只是……只是苦于膝下并无子嗣。”

  她这句话说得很慢,似是犹豫,又似是小心翼翼的试探。见状,冯阿嫣便也试探着表态道:“孝廉与夫人的感情很好,教我也很是羡慕。至于子嗣,这也是缘分到了才会有的,倘若过于急切,反而因心中积郁伤了身子,那便得不偿失了。”

  “姑娘姑爷是不急的,可老夫人着急。”果然,在冯阿嫣明确了态度之后,青绢的叙述便少了许多顾及,直接道出了钱家隐患的最大根源。

  她原本就是怕冯先生已然为他人所收买,或是与某些人抱着相同的态度,才迟疑着不肯交心,如今得了先生明言,她也敢放心地替夫人拉拢这位医女,“为着老夫人三催四催,无数的偏方塞过来要姑娘吃,也不管是不是虎狼之药。姑爷自然气的很,却又不能忤逆生母,这才借着求学的名头,与姑娘搬到青蒿县来躲上一躲。老夫人却非要姑爷带着她陪嫁管事的女儿女婿,不然就要到县衙出告他‘受媳妇教唆而不奉寡母’。”

  “老夫人陪嫁管事的女儿?便是素姐?”怪不得那玉簪会选中钱夫人,也怪不得钱孝廉明明十分珍视钱夫人,夫人却依旧郁郁寡欢——倘若有这样一尊蛮横的婆母横在媳妇与丈夫之间,即便是夫妇二人感情再好,也禁不住婆母翻来覆去的折腾。

  尤其是钱家老夫人,看起来是为了钱孝廉考虑,想他有自己的子女,可真要是为了亲生儿子考虑,又怎么会以他的前途相威胁?别说孝廉,就算是过了春闱的贡士,但凡没经殿试没得中两榜的,倘若被生父生母告到衙门,举证其不孝,并经衙门核实,便一律通报到当地学政处褫夺了功名,终生不许进学。再遇上那迂腐的庸官,不管有无实证,只要父母出告皆判为“不孝”,这便是断送了一个书生一辈子的光景!

  钱老夫人不知道么?好歹是门第里的夫人,怎么可能不知道。说白了,不过便是自私专权罢了,甭说那外姓嫁进来的儿媳妇儿,亲儿子放在她那里,也算不得人的。

  “正是。”青绢怄得直倒了一口气,才继续说了下去,“那素姐仗着老夫人的面子,在家里十分跋扈。姑爷想管,却又怕她跟老夫人嚼舌头,添油加醋不知道会说些什么,到头来为难的还是姑娘,便也不太敢管。原本姑娘想着息事宁人,可那蹄子欺人太甚,昨儿晚上竟来找我说,姑娘犯了一次疯病,只怕将来生下的孩子也未必是好的,要我顾全与姑娘的主仆之谊,替姑娘给姑爷生,我呸!原本先生您也诊断了,姑娘根本便不是疯病,也不知她哪来这颠倒黑白的底气!幸亏昨日阵仗闹得大,大家都清楚是因为府里有妖物作祟,才不是姑娘的问题,姑爷也要延请仙姥到家来驱邪,不然就照她这么胡编乱传的,姑娘的名声可还能要?”

  “……这就很有些缺德了。”冯阿嫣大致了解了对方的来意,倒也不好把话说得太实,只略略应道,“若夫人与绢娘子有用得到冯某之处,某自当尽力而为。”

  “先生客气啦,我与姑娘的确已有些打算,但尚未决断。姑娘是想同您谈谈的,又怕您也……也讲那些论调,便先遣我来探探路。”得了冯阿嫣这句话,青绢自是十分欢喜,把林檎果儿一般红润润的小圆脸笑得愈发可爱,讲起话也亲切随意了不少。冯阿嫣便知会了师兄与师侄,挎上药箱,随青绢出了门。

  钱夫人仍旧在卧床休养,不过她的精神照比昨日要好了许多。人不再恍惚,那股子为诗书义理所积淀的气韵,便自然而然地显了出来,不似寻常人家的闺秀,倒似那千秋殿里撰写书录的女史,教冯阿嫣看得好生羡慕。冯郎中虽说也识文断字,年少时也曾夜作连珠三十首,可到底没能养成这般林下风度。

  “昨日服过冯先生开的药,难得有一晚能睡得沉了些,今早醒来时,身上果然轻快了不少。”钱夫人含着淡淡的笑,请冯郎中坐到榻边的椅子上,“我还有些无力,只得如此与您相见,或有慢待之处,只能央先生多担待则个。”

  “无妨,您还是得宽了心,好生休息才是。”两人正说着话,外面庭院里忽然响起一阵太平鼓的击节声,叮咚作响,伴着手摇铃铛有力的晃动,哗哗地直敲到人心上。不多时,便听得有年老妇人瓮声瓮气地随着节拍唱诵起来,嘟囔着些其他人听不懂的字句,却又不是番僧所持的天竺经文。

  冯阿嫣不禁透过窗扇向外瞧去,只见那老妪穿一身朱红的直领大襟衫子,衣摆过膝,袖子宽肥,白发束成单髻,戴着用马鬃所编织成的黑漆高笠。老妪所持铃铛的手柄下垂一缕长长的五彩丝绦,另一手则摇动太平鼓,随唱诵还不断地跳着奇特的步伐,行动间带着诡异的肃穆感,令旁观者不敢多言。

  “这是北地慎肃国所传过来的满神,外子随婆母信奉此道。”钱夫人恹恹地也向外望了一眼,简明扼要地解释道,“据说于除祟上多有灵验……昨日您归家后,外子便遣人到府城去请满神来,今日方到。”

  “原来如此。冯某先前只是耳闻,从未得见过‘满神’真容,今日可算是涨了见识。”冯阿嫣陪着笑了笑,自把这话略过去不提。她观钱夫人这副神色态度,显然并非单纯的疲惫,而是对夫家所信奉的‘满神’抱有疑虑,但她在此事上也的确没什么说话的余地,所以便由着丈夫与婆母搞这些怪力乱神之事,自己不去掺和便罢了。

  主宾又寒暄了一阵,钱夫人方才有些踌躇地切入了正题:“其实,昨天的事,我还记得不少……虽然您同外子并没看到有其他人,仅见到那簪子的变化,但是我……我是有看见一个绯红衫石榴裙的小童女,是那童女把簪子放进了您的箱子,也是她把簪子藏起不见的。”

  这满腹忧虑的妇人顿了顿,这才迟疑着补充道;“也正是为这小童女所蛊惑,我才一时迷了心智,做出那等傻事来。”

  待冯阿嫣辞别了钱夫人,从内室中出来,青绢引着她一路往外走,经过穿堂时,又遇见了正与“满神”清谈的钱孝廉。那老妪瞧到了女郎中,低声不知念叨了一句什么,便把住她手臂,不肯教她离开:“小娘子,老身观你周身煞气缭绕,似是被妖物所缠身,若是执迷不悟,近期必有血光之灾。”

  “妖物”的话,小赵郎中勉强也能算上半只罢?那可是自己家的小师兄哇,怎容得外人置喙!至于“血光之灾”么,冯郎中心底冷笑一声,先不说各地宫观寺院门口那些摆摊的江湖方士,拉人来算命都是差不多的调调;便单论“血光之灾”这东西,自己长这么大,统共也遭了不少了,不从刀尖儿上喋血来讨生活,哪里还能办的了差事。她不甚耐烦,却怕这老妪太过年迈,推搡起来说不清楚,是以也不敢强行推开,便扶了那只老树皮一般干瘦皴皱的手,笑道:“晚辈家中与仙道之人有世交,清平司参知亦是我兄长辈,倘若当真有事,晚辈自会去叨扰亲友,无需劳烦您来挂怀。”

  听到了“清平司”的名头,那老妪讪讪收了手,却仍不肯让份,外强中干地恐吓道:“仙道又如何,有道是‘远水不解近渴’,只要你诚心敬奉满神,老身不计较你年少失言,仍肯为你消灾解禳。”

  她面颊上洋溢着笑容,眼神却是冰冷的,表面上看似在好脾气地客套着,话里却暗含了较之更险恶的恐吓:“说是远水,倒也不远。您不晓得么?如今晚辈那世兄正驻扎在青蒿县内,他乃玄通道中修士,对仙道之外的众多法门最是好奇,您若得了空闲,晚辈倒可以为您引见一二。”

  “……哼,老身可没那清闲。”年老妇人怒而甩开了冯郎中的手,通身充作一副高傲不屑之状,但她的唇角不自在地抿得发紧,手指攥到掌心不说,目光也随之游移起来,教郎中一瞧便知这仙姥几斤几两了。她也知青绢是个机灵通透的女孩子,见过“仙姥”此番作态,必然也会照实通禀给钱夫人,届时如何决断,便端看夫人自己的心意罢。

  冯郎中轻笑一声,也不管钱孝廉如何尴尬,自唱了个喏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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