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错命簪 · 七)
衡巷生2019-11-20 15:003,499

  等冯郎中回到家里的时候,上午已然过去了一大半,得开始张罗晌午饭了。钱夫人确乎是个可怜人,但总归是走了出来,只要以后能坚强些,路也不会太坎坷……她觉得自己身上跟心里都乏得很,懒得再炒七个碟八个碗的,于是洗了手系上围裙,和了一团面,晌午便吃碗切面算了。

  就在她揉面团的时候,赵郎中偷了闲,慢慢地蹭进厨房来,挑了个不碍事的角落,站到灶台另一旁,探着脑袋问道:“我看你心情好像不太好的样子,有什么事情不开心的话,要不要给我讲讲?万一我能帮上什么忙呢?”

  “也没什么,不用担心我,就还是钱夫人家那点子破事儿……此事与贺先生的遗物有关,原本便该同你讲讲的。”见到小师兄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冯阿嫣很想揉揉他,但见自己满手的面粉,又怕弄脏他的脸颊,只好作罢,“我们原先的猜测没错,那玉簪背后的邪修的确是在看人下菜碟儿,钱孝廉与钱夫人表面上看似感情甚笃,实则充满隐患——不只是他们家老夫人的问题,还有钱孝廉自己,随他母亲信奉来自慎肃国的‘满神’……总而言之,挺一言难尽的。不过有一点进展,便是钱夫人看到了那邪修的样貌。”

  “诶?可还是白蜡金那伙人?”闻言,赵郎中登时打起精神来,见阿嫣把面团盖上湿屉布放到一边饧制,从墙上挂着的提篮里抓了两把虾子干与干昆布,大概是要煮什么面食的底汤,便挽了袖子,帮忙从水缸里舀了一砂锅的清水。

  见小师兄把盛了水的砂锅放稳到茶炉上,冯阿嫣忍不住探过身子,先抽空在他面颊亲了一口,才继续叙述道:“据钱夫人说,当时的情景是这样的:她正在与青绢做针线活计,手中的针掉到地上不见了,翻遍针线簸箩也找不到第二根合用的,她只好命青绢去取新的来,自己独坐在房中等候。而后便突然跳出来一个绯红衫石榴裙的小童女,虽然生得玉雪可爱,可无端地散着一身邪气,笑嘻嘻把她头上簪子一把夺去。夫人见势头不对,想喊人,却发现自己已经说不出话来,眼前只走马灯似的闪着各种与自己相关的情景,她看得痴了;又兼那女童哄诱说,这便是她与钱孝廉的未来,一时间泪流满面,愈发心寒,思忖着活下去也是自讨没趣,不知不觉被那童女把簪子塞回到手里,并握着她的手往颈间刺。”

  “然后这时候青绢回来了,把钱夫人拦住了?”赵郎中微红着脸,搬着条凳,坐到茶炉跟前看火候。

  “对,拦下了,而后钱夫人眼前的幻象便随之消失。我猜,那个绯红衫子石榴裙的小童女,就是鸩羽这一代的‘钗钏金’。”冯阿嫣厚厚地切了几片熏肉,同虾子干与干昆布一起煮进砂锅里,“倘若消息无误的话,前代钗钏金乃是鸩羽尊主的独生女,于兴武十一年死于产后风,那个婴儿还在襁褓中便被任命为护法,接替了母亲的位置。”

  因这三年来师妹的手艺越来越好,赵郎中也渐渐忘记了当初被肉干鱼干支配的恐怖,他不再排斥这类食材,只要能让饭食的味道更香,随便什么咸鱼熏肉的都可以:“……照这么说,现在这代钗钏金,还不到十岁?这还是个孩子,就这么开始害人了?”

  她也挨着师兄坐到了条凳上,用勺子撇掉了汤面边沿的浮沫儿:“小孩子无知的作恶才最可怕吧,他们本也不管什么后果的,凡事觉得有趣就做了。再加上鸩羽肯定会刻意往坏了教,即便她还不到十岁,也是个满手鲜血的杀人凶手。更何况,照现在这情形来看,她乐在其中,根本算不得‘被人胁迫因此可以酌情原谅’的那种。”

  “人啊,总是要为自己做下的事情负责的。”赵寒泾叹了口气,“不过也当真是可惜,倘若这孩子有好人家来抚养教导的话,也不至于就变成个凶残的小魔头。”

  倘若当初没有师父收养自己的话,自己是不是也会变成这个样子,小小年纪便作恶多端,而后很快便被正道修士给剿灭了罢?小郎中偷偷捏着师妹围裙的一角,又有点担心钱夫人,毕竟那是阿嫣经手的病患,如果再出了事,阿嫣嘴上不会明说,可心里也要不舒服的:“那钱夫人岂不是很危险?钗钏金还会不会再去袭击她?”

  “放心,就算钗钏金再去袭击她,她现在也不会再做出什么傻事了。”冯阿嫣倒不甚担忧钱夫人,只是眉间仍微微锁着,撇着汤沫子的手也有一搭没一搭的,显然是在想什么心事。

  “诶?真的么?”难道说,钱夫人与钱孝廉之间的那些隐患已经解决了么?

  冯郎中停下了勺子,回过头来,又笑着啄了啄他的唇角,慢慢解释道:“会为了情爱而自尽的女子,都得先有一颗热乎的心,等心真的冷了,便再也不会犯傻了。有些女子叹着气,说自己看透了男子,实际上还在执迷于情爱;而有些女子表面上并不作自艾自怜之态,心里却已经跟明镜儿似的,再不会起什么波澜。钱夫人的心里已经有面镜子了,现如今她什么都不怕,那些自称是‘未来’的幻象便永远扰乱不了她。”

  小郎中越听越觉得这话不太对劲,蓦然想起,自己那位素未谋面也没机会再谋面的丈母娘,也正是为殉情而投了水。所以阿嫣今天一副不太高兴的样子,还是在为了亲生母亲而觉得可惜罢?

  他还记得,当初二人在泾南山上的时候,她同自己讲“冯烟”这名字的由来,提到她母亲的话——“烟儿,你看这世上男女间的情爱,就跟那河上的轻烟似的,是最最不可捉摸的东西。”——所以,在经历了来自生母的抛弃之后,在平静地旁观了世间的冷暖之后,大概阿嫣的心里,也是有这么一面镜子的。

  赵寒泾忽而失去了勇气。

  他好奇,却又不敢问她,自己在她那面镜子里,到底映出了什么样的影子。

  晌午饭的切面很好吃,底汤鲜甜,面条又软韧又有嚼,但除了小海山一人吃得开心外,两位郎中与暂避在医馆里的葛大师都没什么胃口。

  自从葛迷糊躲到三七堂之后,那年轻后生便在葛记金纸香烛的铺面里就地打坐,不吃不喝不动弹,比那天竺的苦行僧还要多几分耐心。葛大师心里不落忍,过意不去,却又不敢真的到街对面去试图把人劝走,只好蹲在医馆门口长吁短叹了一中午,惦念他心头“最喜欢茉莉花”的那抹白月光,希望对面那位小哥能有点儿自知之明,赶紧放弃他这棵老歪脖子树得了。

  然而对面打坐那小哥咋地没咋地,却先搞得冯郎中与赵郎中不自在,总觉得要是在葛大师面前过于腻歪,好像容易刺激到这位正在唱苦情戏本的角儿,不太积德。可要俩人不说话、或是要说话只能回后院关起门来,那也是真的艰难。

  先不提二人婚期临近,要商量核对的事情着实不少,更何况赵郎中肚子里还揣着份儿忐忑,就算没话也想找出些话来说,好维持住自己与阿嫣之间那点儿温情。就算哪天他真的下定决心坦白了自己的身世,就算阿嫣接受不了,倘若她那时还能对自己有些许的情意,他也不至于真的落得个孤窗凄冷的境地。

  但与其真的去没话找话,弄得尴尬,倒不如拉上葛迷糊,一起谈谈这两天那支玉簪子的风波。一来省得与师妹感情疏远,二来给葛大师找点儿消磨时间的事情做,纾解一下心中的郁闷,顺便就当是抵销这段时间的食宿费用了。

  葛迷糊自己倒是挺好意思白吃白住的,但既然这两口子跟他谈正经事,他也乐得换换心情:“要我说,这招可是太狠了,杀人诛心呐。尤其是现在的男人,一个个儿的也忒薄情了些,怪不得那小妮子容易得手……当然,这话我可没说你啊老赵,像这招,她要拿来对付冯大姐,这肯定就不好使了!冯大姐,您说对不?”

  葛大师这一席话讲得赵寒泾又舒心是又扎心。他舒心的是,阿嫣的确不会中了这招,不会被他师父的遗物所伤害;而扎心的是,她不中招只是因为她全然不在乎自己会不会薄情,不在乎他以后会不会变心。

  说到底,能让他增添些份量的,不过是一点颜色与一纸婚约罢了。

  “说不定,她真的会拿这招儿来对付我跟师兄。毕竟我们坏了鸩羽那么多事,不大搞报复便不是他们了。”冯郎中抚着茶壶,若有所思道,“尤其是昏礼当天,雇佣的鼓乐吹打、来吃酒的宾客,人又多又杂;而且,按照礼节的话,前一夜我不能宿在家里,一旦我离开三七堂,离开师兄的阵法,可以用来做手脚的破绽就会变多。按照鸩羽的行事风格,他们必定会在那一天有所行动……毕竟,喜事变丧事比什么都来得恶毒,也比什么都来得解气,不是么?”

  “这倒是,那帮子邪修,一贯是怎么缺德怎么来。”葛大师扶了扶眼镜,明明并不是十分害怕的模样,却还要故作可怜之态,“既然他们要报复,那肯定也不会放过我了,可怜我这副老胳膊老腿儿,一把年纪了还要遭这个罪,唉。”

  “也不尽然。”赵郎中明白了师妹的意思,忍不住白了正演得起劲儿的葛大师一眼,“既然我们知道鸩羽要来报复,也推测出了报复的时间,当然是要以逸待劳,布置好了等他们上钩。”

  冯郎中纯洁一笑:“最妙的是,即便鸩羽明知道这是陷阱,他们也会往下跳的。这种可以浑水摸鱼的机会简直可遇不可求,他们总不可能耐心好到等我跟师兄生出了娃办满月宴罢?哪怕是圆房当天便侥幸得中,那也得等到明年去了不是?”

  赵寒泾红了脸,与师妹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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