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六一早,那名唤作青绢的使女再次登门拜访,却不是为钱夫人延请郎中,而是奉夫人之命来为冯先生送添妆的。
自从那日长谈后,钱夫人便把冯郎中当成了心腹的密友,便越发用心对待。她自言娘家也是姓冯的,而自己闺中小字名阿姝,与冯郎中这名姓倒似是亲姐妹一般,倒不如便真个做一对姐妹来相处;而冯郎中歆羡钱夫人的风度,更敬佩她能及早抽身的果决,便也顺势应了下来,称夫人为“阿姊”。得知冯阿嫣即将成婚,钱夫人当面道了几句“恭喜”之后,这两日又特意寻到一对镶嵌了合浦珠子的缠丝花金钗,用木匣子与彩绘佛手桃榴纹样的花纸妥当包好,特地选在了初六,遣青绢来送礼金与添妆之物。
只可惜青绢到了三七堂时,不巧冯先生刚被请走出诊去了,医馆里只有赵先生与小学徒在堂。因冯先生答应帮忙应得痛快,也不讲那些“女儿家便只该相夫教子”的烂腐词调,经历学识更不输给自己所见过的男子们,甚至于在“满神”一事上竟比糊涂的姑爷更清醒些,青绢颇爱她的为人与脾性,又觉得她是难得的正派人,不免得爱屋及乌了些,待这快合婚的“新郎倌儿”也十分友善。
能被冯先生看中了的男子,总不会差到哪里去的。
“我家姑娘说啦,这一对缠花珠钗不甚贵重的,只胜在缠花所用的丝线质地细腻,配的珠子也还精巧,算是她做阿姊的一点心意。姑娘还说,这等绯红秾而不俗,若是教冯先生簪上了,必定能衬她的肤色。”青绢欢欢喜喜地将那木匣子奉到了赵郎中手中,想起日前之事,不由得又啐了一口,“前几日那个‘仙姥’还说冯先生妖物缠身,执迷不悟的话,要有血光之灾。可如今冯先生马上要与赵先生成婚了,可不是一桩大好的喜事,哪里有甚么血光之灾?我呸,我看她那个老妖婆子才像劳什子的妖物呢!一天天竟弄些个吓人倒怪的玩意儿来骗钱!”
小郎中原本还很是高兴,闻青绢此言,心里忍不住便要咯噔一声。
阿嫣着两天总是神色恹恹的,也提不起跟他亲近的劲儿了,该不会是察觉到什么了罢……要坦白么?趁自己还没被彻底戳穿之前?可这节骨眼上要是坦白了,她接受不了,那昏礼还办的成么?
不,为着能狠狠地伏击鸩羽一次,即便她不接受新婚丈夫是个怪物,也会顾全大局,顾全长辈们定下的婚约,将礼节操办完毕;可到那时候,就算二人正式有了夫妇之名,她不喜欢他了,那不就面临着“同床异梦”的尴尬场面了么?
倘若把情况设想得再糟糕一点,怕是连同床的机会都不会再有了。
但赵寒泾却不能当着青绢的面儿显露出自己的忧虑,他只好强装出一副笑模样,也压下了自己对陌生人的排斥,将使女对这场婚事充满关心的询问一一答复了,再喊小海山取来两盒一早便准备好的喜饼,以此酬谢过礼金与添妆,并请来客回去后替三七堂一家向钱夫人带好。等青绢提着喜饼欢欢喜喜地离开,赵郎中干脆挂了歇业的牌子,吩咐小海山好生看书,不许上楼去找葛大师疯玩,而后便回了自己房中,颓废地扑倒在了被子上。
怎么办。
可如果拖着不说,非要等阿嫣来戳穿的话……
冯郎中回来的路上刚好途径南货铺子,于是顺手称了一斤芝麻肉脯回来。小郎中最近很喜欢这种焙得又酥又香的小点心,咸鲜里带着一点点甜味儿,撕下一小条来能就着一壶茶嚼半个下午。她寻思着这几日太忙,到底冷落了自家师兄,小赵郎中便只是看起来傲气罢了,实则娇得很,思虑又多,需好生安抚一下才是。然而当她走到街口时,一眼望到歇业的牌子明晃晃挂在医馆门外,连前头的铺门也闩上了,推不开。她四下张望两眼,匆忙绕到侧边巷子里,自院门跑进去,便只见小学徒愁眉苦脸地蹲在藤萝架子底下,正苦哈哈地背着书。
“小海山,你师父呢?”时近仲秋,夏天还留着个短短的尾巴,藤萝的叶子们尚且老翠,等晌午日头盛起来,往架子底下一躲,风凉得心爽。瞧这学徒照旧一副散漫样子,冯阿嫣晓得不是出了什么大事,先把心放下来一半,也躲进了阴凉里,抄起蒲扇扇着风。
“师父说他身子不舒服,回房里睡觉去了。”小海山半天没看进去两行字,早嗅到了油纸包里的猪肉香气,眼巴巴地望着师叔,“师叔师叔,您又给师父买啥好吃的了?”
“一片,就一片,多了你师父便要发现了。”冯郎中压低声音,往西次间的方向瞄了瞄,确定屋里没动静,便拆开油纸包,掂着份量抽出一片薄些的猪肉脯递给小海山,又把油纸按照原样给包了回去,“别光顾着吃,平日里也看着你师父点儿,他要是哪儿磕到哪儿碰到了,第一时间来告诉我,记住没?”
“谢谢师叔!我记住啦!”小海山兴奋地望着那红通通纸一样半透明的肉片,也识趣地仿着师叔的样子用气音儿说话,并接过那片猪肉脯,撕下来一小条,放到嘴巴里嚼啊嚼。正当冯阿嫣成功把油纸包恢复原样,打算到师兄的房里去看看他时,小海山忽然捂着下半张脸,十分响亮地“哎哟”了一声。
“怎么了?”冯郎中被惊了一下,立刻把小学徒捞到了身边来,掰开他的手查看情况。
“嘶苏,窝的牙,门牙。”小学徒嗷嗷叫唤着,把一颗还沾着肉丝的乳牙吐到了自己手心里,“窝的牙!”
白担心一场,原来是这倒霉孩子开始换牙了。
冯阿嫣把小海山那颗牙用凉水冲了冲,教他背对着屋子往屋顶上丢,哄他说这样以后便会长得很高了。讲话开始漏风的小学徒再也不愿意多吱一声,把小嘴巴抿得紧紧的,扮出一副不苟言笑的滑稽样子。他师叔不想拿这种小事儿去烦赵郎中,于是难得一次跟这皮猴儿有了耐心,同他讲过段时间牙便会长出来的,等牙都换完,他就算是个小大人儿了,跟别的小屁孩就不一样了。小海山这才又重新高兴起来,却丝毫没有长记性的打算,又撕下一小条猪肉脯,使劲儿地用后槽牙磨。
他得在师父睡醒之前把肉偏偏吃完,不然被师父发现了可就遭了。
安抚好家里这倒霉孩子,冯阿嫣提着油纸包去找小师兄。屋门关的严严实实,却没闩,她怕把人惊醒了,便也略过了敲门这一步,放轻了动作,蹑手蹑脚地往里走。结果刚摸进西梢间时,一抬头,恰对上一双黑眼珠儿滴溜溜圆的桃花眼。
“师兄没睡着呀?”冯郎中讪讪地笑了笑,估摸着方才小海山偷吃肉脯崩了牙的事儿也叫他给听了个全套,便心虚地坐到了炕沿上,伸出一只手,去探他额头的温度,“是着凉了么?头疼不疼?还有哪儿不舒服?”
可巧赵郎中这会儿也正心虚着,以致于光顾着纠结该不该就此把窗户纸儿捅破,根本没注意到方才那场关于门牙的风波。他慢慢地往阿嫣那边儿蹭,做好了“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准备,要是师妹听完了自己的自白之后起身便走,或者根本不愿意听完,那他就扑上去抱住她腿开始嚎——面子又不顶饭吃,更何况葛大师当初早就说过,兹要是他细声细气儿地哭上那么两嗓子,阿嫣肯定立马儿就会怜惜他的!
“怎么了?”见他这要哭不哭的架势,冯郎中顿时警觉了起来,“哪个不开眼的欺负你了,跟我讲,我揍他去!”
“没人欺负我……你先坐下来,你坐这儿,我们慢慢说……”把人哄到炕沿上坐定,赵郎中临阵又有点儿退缩;为了更保险些,他干脆先抱紧了冯阿嫣的腰,而后把心一横,咬牙道,“我考虑了很久,这件事还是得告诉你,哪怕我说完你就不喜欢我了,可我也不能一辈子都瞒着你……阿嫣,如果我说我不是人……我的意思说,假如我可能是个很危险的妖物,你会不会不愿意再跟我相好了?”
“……”观他这副怯懦又隐隐含着渴求的神色,显然纠结了不止一天两天的光景——恐怕当初在泾南山上,他颓废地说自己是“天煞孤星”的时候,便已经为身世所折磨了许久。果然,小师兄这辈子都不会有那种能够为祸一方的“长进”,即便是他对自己与常人不同之处有所察觉,他也会选择先尝试去挽留住亲近之人,请他所依恋的“人”们不要因为他是异类就抛弃他,而不是因此自暴自弃、自甘堕落。冯阿嫣沉默了,因她并没能想到,甚至于可能连贺先生也未必能料到,早在孩提时便被封印了本能、全然作为一名丹修活到现在的“宥微”,会将由“本能”所带来的恐惧也怀揣到今日,而这恐惧又给如今的“赵寒泾”带来过多少伤害呢?
但冯阿嫣的沉默,于此刻的他而言,等于又把这份折磨给加重了十分。
——她叹气了。
——她挣开了自己的手。
——她站起来了。
——她大概是要走了……
赵寒泾低着头,拼命地忍住想哭的冲动,他发现自己先前的设想都是无用功:自己根本没有多余的勇气和底气,能在坦白之后,还足以支撑自己说出“求求你不要走”这种厚颜无耻的话。就算她顾及着与师父的约定,没有丢下他,可到最后二人之间只剩下义务,那还有什么意义?正常人根本不会愿意同自己这个妖物……
“怪不得小师兄总这么勾人,原来是天赋异禀。”忽然一双手臂攀上来,反把他给箍得紧了,“当初谁先招惹的我,谁说要我负责的,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