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错命簪 · 九)
衡巷生2019-11-20 14:553,407

  赵寒泾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只愣愣地望着冯阿嫣。

  “不管你是人也好、是别的什么东西也罢,从来就没有招惹了旁人还能走脱的道理。”冯郎中冷笑着,一向弯起的眼角却放下来,露出眸底一牙儿清得发亮的下三白,这令她看起来像是什么比妖物更要可怕的存在。

  “我没有这个意思。”小郎中回过神,终于发现冯阿嫣不仅没有离开,反而将他堵在了炕上,甚至于把他摁得分毫不能动弹;他唯恐她误解了自己的意思,急急辩白道,“我哪里是想要走脱了,我分明担心的是你以后不要我了,担心的是就算你没走,以后也只为了履行婚约才勉强与我生活!”

  “瞧师兄这两句话说的,好端端你一没嫖二没赌三没在外头养小娈奴,我为何会不要你?”冯阿嫣明面上仍是那副凶相毕露、咄咄逼迫的样子,心底却暗自舒开了一口气。虽说这节骨眼上,通过搞话术来转移重点显得十分卑鄙,也有些对不起小师兄的满腔真心;但形势所迫,她得先把他稳住,等这阵情绪发散过去了,再细细地去开导他那点儿快二十年陈的心结。

  “我是说,我是个妖怪,不是那类靠与生人媾合吸食生人精气为生的小小魅妖,不会勾人,是危害很大的东西。”赵寒泾有些冷静下来了,只是仍颓唐得很,仿佛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他很想把挂在自己身上的冯阿嫣先摘下来,省得一会儿她主动推开他,那就太难看了。

  但事情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他还在贪恋这个带着“人味儿”的怀抱,似乎只要冯阿嫣还愿意这么与他拥抱,他就还可以自欺欺人下去。

  能多留一息算一息罢。赵郎中这么想着,把脸埋进她衣襟儿里,小声地叙述道:“就算你不想再管婚约之事也可以,我师父是知道我的身世的,他是在明知道我不是人地前提下,却还把我抱回广莫山上抚养的……既然他把我的问题跟你说成是病症,那便是他欺骗了你,如此约定,没道理非要强迫你来履行。”

  “危害很大?能有多大?小赵郎中,你杀过人么?”她忽而低低地笑了起来,眼波流转之间,阴森中带着别样的妩媚;他抬起头,能看见那张抿了胭脂的檀口微微启合,轻快而婉转地吐出三个字,“我杀过。”

  他一时语塞,心跳忽而快了起来,只把目光黏在眼前一对红唇上,竟不知如何作答。

  杀人么?自然是没有过的。

  “可怜见的,不过是干干净净一张白纸罢了。”冯阿嫣顺势把他推到了被子上,一只手垫在他后脑,另一手掐住他手腕,凑到他颈侧喃喃细语道,“你还真把我当成什么好人了?明知道得不到、守不住的,我不会动心,即便动了心,我也可以忍着不要……不管是什么,但凡我确定它真的能到我的手里,但凡它真个到了我的手里,我都会死咬住不放。这世上能教我实实在在握于手中的东西实在是太少了,赵郎中刚好可以算上那么一个……所以,不管你是什么,我都不会放你走的。如今你与我情投意合,我愿将我这颗心双手奉上;可你要是哪天腻了烦了想要脱身,对不住,我必定会把你藏起来,藏到一个只有我知道的地方;除了我你谁也见不到,除了我谁也不会跟你说话,你只能对着我笑、对着我哭,了解么?我就是如此卑劣的一个人。”

  她于他耳畔轻声笑着:“在我母亲为了那可笑的缘由弃世之后,我就全明白了。靠男子施舍给我些许的情爱?呵。”

  这样么?

  ——“而有些女子表面上并不作自艾自怜之态,心里却已经跟明镜儿似的,再不会起什么波澜。”

  原来她不是不起波澜,也并非无所谓他会不会变心;而是一旦起了波澜,便要连人带船地一并掀翻,彻底断了他变心的念头。

  比起世上那些毕生在追逐男子怜爱的、花儿一般的女人们,她是个说着可怖之言的、危险的猛兽。

  可他却因着这可怕的言语、可怕的女人而放松下来,力气也慢慢地随着逐渐回温的血液充盈到四肢当中。

  “哪怕我不是人……你不害怕么?你就不觉得我是个异类么?”赵郎中莫名欣慰于她的偏执,可他却还是缺少相信自己值得她这份偏执的底气,“我不是人的,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到底是什么东西……或许是妖,或许是麟兆妖乱中从魔窟里跑出来的魔物……我以前觉得师父给我留下的封印很牢靠,我可以一辈子伪装成人的样子,做一个‘人’来生活下去。可我越想要跟你好,我就越害怕,即便是这个封印继续牢靠下去,牢靠一辈子,可当年的旧事要是被翻出来,要是知道内幕的人来告诉你,‘冯阿嫣,你的相好不是人,他是假扮成人来骗你的’——那我该怎么办?”

  他用尚且自由的那只手环住她的腰肢,眼睛不错神地盯紧了她的面孔,不肯放过她表情一丝毫厘的变化,也不肯漏掉她言语中一点儿微弱的叹息:“不是没人跟我说过这种话。”

  闻言,赵寒泾猛然瞪大了双眼。

  “是白蜡金说的,当初我们去城外那个破庙救人的时候,你跟葛大师带着程秀才先走了,他就这么跟我说的,教我骂了他一通。”转移重点的话术奏效了,她把凶气收敛起来,松开那只尚有些单薄的手腕,轻轻地去吻他泛红的眼角,“就算他不说,同你一起住了三年,我又不是个瞎子,多少也能察觉到一点点儿。”

  “你……当真不介意?我瞒了你许久的。”话都说到了这份儿上,赵寒泾也明白自己先前那些个担忧原是想岔了的,他觉得有点儿羞愧,又有些恼自己之前没想开,抓紧了她衫子的衣料,试图找一个台阶下,把今天这茬圆过去,“这次是我不对,以后我什么事儿都不瞒着你。”

  “比起介意,我倒是更有些生气。”见他应声缩了缩颈子,冯郎中板起脸,作势要拧他腮帮子上的软肉,可到了也只是不痛不痒地捏了两下,又改用大拇指轻轻摩挲着,“我气你这个傻冤家,一天天净用那些有的没的折腾自己。是不是得我真个找来金笼子把你养进去,你才肯信我?”

  “腾”一下涨红了脸,他飞快地吐出来两个音儿。

  冯阿嫣没料到赵郎中会有如此答复,愣了片刻后,干脆一低头,叼住了自家白纸一般干干净净的小良民。

  ……

  在背了几十遍清心咒之后,赵郎中盘膝坐在一旁,试图抚平自己揉皱了的衣衫。再有不到十天便是八月十五的正日子,他可都忍了半年多了,要是这会儿便破了功,大半年的清心咒岂不就白背了?更何况他才刚刚说过自己不是要靠媾合来吸食人精气的魅妖一类,倘若再痴缠不放,可不就成了自己打自己的脸了。

  而冯阿嫣倚着被垛子,看起来像是在端详着赵郎中,实则却是在组织语言,试图在不透露出小师兄乃地婴附身的情况下,告诉他贺先生并没有欺骗自己。

  “其实,贺先生并没有骗我。他在临终之前,将你托付给的我的时候,也赠给我一枚名为‘匽鼂玑’的宝珠。”考虑再三,冯阿嫣还是趁热打铁地说了出来,“他说,你的背上有一道咒文,肉眼是不可见到的,只有用匽鼂玑的光芒映照时,才会显露出端倪。贺先生告知与我,那道咒文可以让你如同‘人’一般生活,当时我便觉得,这句话太奇怪了,为什么是‘人’,而并非‘常人’呢?所以我问了。”

  赵寒泾呆呆地望着她,声音忽然哽塞了起来:“那师父他……他是怎么说的……”

  “先生说,这是个秘密,既然我发现了,便不要告诉旁人。”她再度将他揽入怀中,把当年贺先生没来得及亲口同小弟子讲的话逐字道出,“因为小师兄才是全坎离派最金贵的一个宝贝,倘若说出去了的话,歹人会把你掠走的。”

  “哪里是什么宝贝,哪里便金贵了……就是因为我发现自己会吸走活物的生机,发现自己是个怪物,这才央求师父,借口说我不想一个人住在后山,借口说我觉得太孤单,想尽了办法求他帮我。”回忆起当年那个扯着师父的衣角,一边害怕师父会戳穿他,跟他说“身为妖物就不要妄想同人一样”来打破他的期望;一边又不肯死心,尽全力想要活成“人”样子的自己……赵寒泾忽然发觉,时至今日,他已经可以较为平和地反刍那段模糊的光影,不是当做一段昨日的梦魇,而是一份对故去长辈的惦念,“我现在说一句‘师父真傻’的话,他可不可以托梦打我一顿。”

  觑着小师兄眼中饱含着失落的期待,冯阿嫣有点惊奇于他别致的想法:“贺先生从前也没打过你的吧。”

  他把额头抵在她肩头,唏嘘道:“就是因为师父从来没打过我,我方觉抱憾。师父付出了那么多,才让我真的活成了‘人’,想想我先前那些轻生的念头,实在是太过任性、太不负责任。我做了错事,可能够教导我的人却已经不在了,我也再没有机会能够报答师父的养育之恩。”

  “我觉得,可能你还是有机会的。”冯郎中见不得他这幅可怜兮兮的样子,到底透出了些许的口风,“你前几天跟我说,那支玉簪是贺先生的道侣所赠,对吧?那位前辈虽说生不见人,却也死不见尸,我怀疑他现在还活着,且在这一出戏里唱了个不得了的角儿。”

  她怀中之人登时僵成了块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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