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小海山为贪吃而崩掉了一颗门牙,饶是师叔把油纸包复原得再好,他背着师父偷食点心的事儿也没能瞒住。虽说平时他师父也不会怎么责罚他,就只是赌气不理人而已,只要他耍些宝搞些怪再叭叭些外头时兴的顺口溜,把师父逗乐了,便也就轻轻地揭过去了。但出乎小海山意料的是,这次师父竟然连气都没赌,只跟绷着一张脸,絮絮叨叨地跟他讲,一定要等牙都长齐再吃硬东西。
“嘶敷,窝记住……”小海山一张口,赵郎中终于憋不住了,捂住肚子蹲在了地上,笑到连眼泪都迸出来。豁了牙的小学徒瞪大眼睛,这才反应过来,登时惊慌不已,忙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嘴,羞愤地跑上二楼找葛大师去了。
师父就是个坏蛋。
大坏蛋!
“都已经入秋了,地上凉。”冯郎中把师兄从地上拉起来,又去拍他衣服袖子蹭到的灰,“孩子换个牙罢了,就那么好笑?”
小赵郎中抹掉眼泪,顺势搂住了师妹不撒手,猫一样用下巴蹭着她的鬓发:“倒也不是。我笑我自己傻,跟猪油蒙了心似的,明明医馆的名声也恢复了,徒弟也收过,连太太都快娶进门来了,该有的什么都有,却还陷在那点儿早已经痊愈了的‘病症’里面庸人自扰……幸好今天醒的还算及时,幸好阿嫣还愿意看顾着我。我要再继续糊涂下去,不仅对不起当初为我‘治’好了‘病’的师父,更辜负了你。”
“说什么辜负不辜负的,倘若我没把贺先生交待我的话藏着掖着,能更坦诚几分,师兄也不至于被这点儿事儿折腾这么久。”冯阿嫣自己也很有些理亏,又因自己同贺先生约定过,不会由自己向小师兄透露出“地婴”这两个字,越发觉得对不住他,“你要是还不舒坦,我们去揍几个鸩羽的解解气?”
“噗。”原本赵寒泾的情绪还有些发沉,到底被她这一句给逗笑了,“好,我们去揍鸩羽。”
这一场风波渡过去,赵郎中再无忧心之事,与冯郎中越发地柔情蜜意了起来,即便是不说话,视线偶尔对上那么一瞬,也直瞧得葛迷糊直牙倒。他现在有家不能回、有钱不能赚,一把年纪被人骚扰不说,老朋友也不知又去哪儿坑蒙拐骗了,迟迟不回他信;对比医馆这两口子的三春煦风,葛大师满心凄凉,只觉得自己像活在三九严寒里头,唯有跟因为被一众小伙伴嘲笑“豁牙子”而闭门不出的小海山抱团取暖,一大一小见天儿地猫在二楼,鼓捣十五那天要用的纸仆役。
日子一晃就这么往前过,初十下午杨得善也过来看望了一回,送来一大筐新鲜的甜葡萄,圆嘟嘟紫玉一般饱满的果实还挂着霜,寒暄几句,总绕不开‘昏礼筹备得如何’这一桩。赵郎中摆着手指头细细与他讲了,又问起二叔最近忙不忙。杨二叔自嘲似的笑了笑:“说忙也忙,可说不忙倒也不忙。这个月县衙里报上来五六起妇人‘自尽’的案子,有死成了的,也有没死成的。娘家跟婆家堵在县衙里互相扯皮,都要讨个说法,谁也不肯让份儿,竟把好好儿一公堂给闹成了菜市场。依我看,那些个妇人都是教歹人给害了的,那簪子戳进颈子里,也需得挣扎一会儿才咽气,期间痛苦非常,如何那尸体脸上竟半分也无苦楚之态?可如今袁捕头离职了,新来的就是个草包,哪怕我把这状况递上去,大令也不会准许我等追查,也再不会有急公好义之辈自愿去查——百姓纠纷说起来总要比凶案好听得多不是?我只好躲个清闲,翻过年混到六十岁,回家去带孙子便也罢了。”
赵寒泾唏嘘一回,却不知该如何宽慰杨二叔。他听老爹说过,当年二叔也曾做过饮马江湖的侠客,也曾活过那快意恩仇的潇洒日子——可再意气风发,也敌不过这三番五回的消磨。
说到底,令二叔失望的并非是贪婪油滑的周大令,而是眼下这个日渐失了人情公理的世道。
反倒是杨得善哈哈一乐,宽慰他道:“倒也不必为我这老头子烦恼,嗨,咱该见过的什么都见过了,早就活够本儿了。倒是你,寒泾啊,成了婚之后,好好过日子,好好待你老婆……逞一时之痛快,不如作长久打算,二叔就是当年不明白‘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个道理,才不得不跟你爹一起金盆洗手,虽说活得更有人烟气儿了,却也因此事遗憾了一辈子。”
“诶?”原来当初老爹也?
“陈年往事咯,你要愿意听,二叔便给你讲讲。”见赵寒泾点头,杨得善闭了闭眼,叹息道,“二叔年轻的时候,妖乱还剩个尾巴,那时候大白天的也会有妖物出没,就算是无门无派的独行侠客,也不得不三人成团五人成伙地一同走路。那会儿我们伙儿里头,有个年纪不大的小娘子,是位从南洋来中原游历的魂师——魂师金贵啊,多少年见不到一个的。她人也不赖,够仗义,打群架是把好手,还聪明,旁人使的术法,瞄一眼就能学会,大家都把她当亲妹子看。你二婶到现在还说,那姑娘要是能活到现在,怎么地也得是个开山立派的大人物……可惜了,死的时候,也才十六岁。”
“她被人害死之后,我们这些当哥哥当姐姐的、还有她救过的一个娃儿都忍不了这口气,那时候真傻啊,什么证据都不知道找,冒冒失失地便打上门去寻仇。凶手仗着自己是名门正派,砍了那娃儿一刀,打伤了我们几个,销毁掉他们杀人夺宝的证据不说,还反过来到处往那小魂师身上泼脏水,说她不检点,说她勾引凶手被凶手识破……你看,这世道就是这样,只要把这么顶帽子扣到姑娘家头上,别说死人了,任凭活人长了一百张嘴,怹也说不清楚。”他笑中添上了几分悲凉,“现如今,除了我们这些老家伙,也没人还记得,当年单凭一把桃木剑便捅瞎了清河魔蛟的,是个十六岁的丫头片子。”
赵寒泾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二叔,那把桃木剑……是不是,名换作‘知白’?”
“没错。”杨得善却并未询问赵寒泾是如何得知的,只是意有所指地慨叹道,“可二叔还是料错了一件事,二叔以为,只要不参与那些个江湖上仙道里的争斗,日子便能安安稳稳地过下去,可如今还是被打上门儿来了不是?我还记得你爹刚把你背回来的样子,就这么点儿的个头,怯生生的,也不愿意跟人说话,一晃儿都长这么大了……”
看着杨二叔随手比量着自己从前的身高,赵郎中忽然明白了,既然老爹跟杨二叔都认识知白剑的原主人,那么一定认识这把知白剑。甚至于当初老爹收养自己,或许便是看到他随身的这把桃木剑,看在了尘师叔的情面上。可尘师叔为什么会是位魂师呢?坎离派不是丹修门派么?如果二叔说的是真的,到底是何等的“名门正派”,才能令坎离派也无法讨个公道回来?他蓦然回忆起自己从中学到了“活人枰”皮毛的那本手记,该不会,那本手记便是尘师叔的遗物?
事情变得越来越复杂了。
这老仵作咳了两声,花白的胡须随着咳嗽声簌簌抖动。他年岁其实并没有外貌上显得这般苍老,只是近两年来熬透了心血,渐渐地也丧失掉了最后一点儿精神:“原先我跟你爹、还有你二婶商量着,孩子不愿意说就不说,既然你不说,那我们也不提,安安生生活成个平常人,能给坎离派留下这么一丝血脉与法脉,也挺好的。我眼瞅着局势日渐不妙,怕是又要起甚么怪风,好在你也长大成人了,想做什么就做吧,二叔不拦你……可我老了,帮不到什么忙了,以后哇,就是你们这些后生的天下了。”
小赵郎中深吸了一口气,忽然发觉,在过去与老爹相处的数年中,自己其实从未能看透过那位满面风霜的老赵郎中。
他只来得及从二叔的只言片语中,试图窥见当年父辈们所经历的世事沧桑。可有一点是确定了的:当年老爹收养自己并非是一时的心血来潮,也并没有因为他的沉默而蒙在鼓里——老赵郎中是下定了决心,不管这个孩子背负着什么,不管这举动可能会引来何等的灾祸,为了一酬曾经江湖路上的同道故旧,他都要把他养大。
尽管封刀退隐于市井,但赵同安还是当年那个义字为先的孤勇游侠,还是当年那个满腔热血的铮铮男儿。
世道再如何改变,有些人也不会如浮萍般随波逐流;他们在淤泥里扎住了脚,任由潮头如何汹涌,亦自岿然不动。
“二叔,您说的话,我都记下了。”青年郎中神色凝重地望着老仵作,虽然前路仍充满了未知,过去也是乱糟糟的一个谜团,但赵寒泾发现,自己已经不再因此而感到恐惧,“我没办法说‘您放心’这种话,我也不清楚自己到底能做成个什么样子……但有一点我可以保证,我这辈子绝不会做出任何一个有违于道义的决定。”
就算这天下如千里之堤般溃于蚁穴,只要自己仍然坚守着底线,不为了享受而任意剥夺他人,也不为了追求力量而放纵本能,那他就还可以作为一个“人”而存活于世间,问心无愧。
正如同他的这些父辈们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