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西唐时下的风俗,哪怕是嘉礼前夫妇已然合了户籍、住到同一家里,在礼成的前一晚,新妇也需得头天下午便带着嫁妆搬出去过夜,在接亲之前不得与新郎见面。原本赵家便是迁移到青蒿县来的外地户,在本县城中别无亲眷,而老赵郎中唯一的好友杨二爷还是个跟尸首打交道的仵作,这种场合下必须回避一二;程家虽然有意帮忙,但顾及到十五当天是秋闱的最后一科,程小秀才今年恰好下了场,程府中正是为此忙碌之际,不好再麻烦他们,这两口子便婉言谢绝了。
幸亏这时候从县城东门外的万福村来了人,笑眯眯替主人家递上帖子。原来是三月份时孙媳妇难产请了冯郎中去接生的那户乡绅,姓李,听说三七堂的两位郎中要操办婚事,愿意为冯郎中做个一天的“娘家”,且可以无偿借给他们一头浑身青色没有杂毛的小牛。那遣来递帖的婆子百般游说,道他们主翁儿女双全父母俱在,是一等一的有福人家;村名也够吉利,方位又好,迎亲的队伍从东门进城走到泽化坊,刚好能从贯穿县城东西的主街上风风光光走过那么一趟,无需刻意再计划游城的线路。于是赵寒泾与冯阿嫣欣然应允,并提前把冯郎中的一部分嫁妆存放到了李员外家,约定好十五那天申时到府上去迎亲。
作为邻居,葛迷糊捞了个傧相的活计——此刻这卖棺材香烛的反而受了人欢迎,一来棺材谐音着“升官发财”,二来他又在原先那桩小儿丢失的风波里出了名。老人们传说麟兆年间曾有妖物专门趁着男女合婚的时候作祟,或是把新娘掳走,或是假扮成新娘与新郎倌儿拜堂,于是从那时起昏礼上便开始延请似葛大师这般的师公师婆来“压阵”,流传到今天,倒也成了新的礼节。
八月十五,葛大师早早起来洗漱过了,总算没再给自己套一身灰,而是披了件恰浆过的宝蓝色长衫,下楼溜达去厨房找吃的。他刚走到院子里,便碰上同样早早起身了的新郎倌儿。
比起自己还敞着衫子没束巾带的邋遢模样,这新郎倌儿显然已经打扮妥当了:赵寒泾服者一领青罗小袖的团领夹袍,踏一双粉底儿皂靴,身上斜披一道红绸,系过来结成滚圆的团花,端正正挂在胸口;他腰里压着枚白玉绦环,绦子勒过腰身,底下缀着两枚朱红色的回龙须流苏,各饰了药玉珠子,沉甸甸曳在身侧;又用网巾把额边鬓角的碎发都收束得利索,再罩一顶四合如意暗花纱的高檐方巾,巾子上且插戴了滴粉缕金的绢生花,红娇娇金灿灿的蔷薇朵儿衬着一张银月般的面孔,更兼这面孔上眼若含星、唇似润朱,真个是好一派春风得意的倜傥模样。
可惜看起来倜傥的新郎倌儿一点儿都不倜傥,这会儿正在院子里来回的转圈,看起来焦虑非常。
葛迷糊到厨房里摸了个澄沙包出来,一边啃一边拍着赵郎中的肩头,哈哈儿地安慰道:“老赵,你也不用紧张,左右咱哥几个都安排好了,冯大姐也不是吃素的,区区鸩羽,来一个咱打一个,来两个咱打一双,还怕他咋的!”
“我不是紧张鸩羽。”赵郎中低头看看左肩,果然被葛大师拍出了一道褶皱,还蹭上了些面渣子,于是皱着眉,小心翼翼地将其抚平扫净,对着阳光反复检查,确定没沾到油星儿或是馅料,这才松了口气,耷拉着眉眼开始絮叨,“我是担心我今日出了什么纰漏,或是衣裳巾子没穿戴好,再或者说错了什么话……我现在好羡慕阿嫣,只消打扮得漂漂亮亮等着我去接她,要是能现在便接她回来就好了……我都一天没见过她了,从昨天辰时中到现在,一天!”
葛迷糊:“……”老友可都快二十天没给他回信了,自己说什么了嘛?说什么了嘛!葛大师深吸一口气,觉得自己不能和年轻人计较太多,再加上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软,他现在可正叼着从人家厨房里拿出来的澄沙包呢,要计较也得等吃完了再计较:“你也不用太过羡慕,昨儿听六婶子说了一嘴,说新娘子要和娘家的姊妹与妯娌们要在房中唱一上午的送嫁小调……你想想李员外家几房分支都住在一处,姑娘媳妇儿的一大堆,轮流答对下来也不容易,你说是吧?”
然而赵郎中的表情更颓废了:“我有点嫉妒她们,为什么阿嫣不能只唱歌给我一个人听。”
葛迷糊:“……”
没得治了,这后生彻底没得治了。
娘的,想了想自家老友成天混在乐工堆儿里酬唱的“风流”劲儿,他要是把跟老友吃过酒唱过曲儿画过小像的琴师善才们轮番都嫉妒上一遍,那日子可真就没法儿过了。所以说赵郎中这种“身在福中不知福”的作态是多么的厚颜无耻哇……葛迷糊悲愤地啃完了那只澄沙包,看看时辰还早,干脆又爬回到二楼去,决定趁出发接亲前再给老友写一封信,分享自己近日来被这两口子轮番刺激的委屈,顺便暗示一下自己对回信的渴望。
日头渐渐地高过了屋檐,隔壁茶食铺子的六叔与六婶子歇了业过来帮忙,预订过酒菜的酒楼也派人来最后核对一遍菜单,赵郎中跟着一道一道对清了十桌席面的顺序安排、布置好了借来的桌椅板凳,又检查过院子里提前一宿便悬挂上的红绸彩灯,人一忙起来,倒也不觉得时辰有多难挨了;再跟“不放心丹修能筹备好”跑过来“监工”的剑修对呛了几句,一抬头的工夫,鼓乐都到齐了,该出发去接亲了。
青蒿县地处国中东部,民生以捕鱼、漕运为主、耕稼为辅,是以在婚丧嫁娶的礼节上,“水上人家”与“陆地人家”各有不同。因为赵家居住在县城内,便遵循了“陆地人家”的礼节,迎亲时新郎策黑卫,持纨扇遮面,而新妇乘青牛,被黛纱掩髻。家里那头劳苦功高的驴便又露了一回脸,驮着搭扣錾了花鎏了银的皮鞍子从棚里牵出来,脑门儿也系上朵大红绸花。赵郎中坐稳在驴背上,看到傧相挑起一挂爆竹点燃,哔哔啵啵炸出许多火星儿来,又听得锣鼓唢呐一齐吹得响了,街坊里的小孩儿们叽叽喳喳围过来索要喜糖,这才真正反应过来,今日一过,自己可算是能名正言顺地与阿嫣做一对夫妇了。
爆竹燃尽,迎亲的队伍正式出发,在街上排成长长的一溜。除鼓乐吹打外,队伍前尚有男女童子各一人,作神前侍儿打扮,常以亲眷中未婚年少者充任,皆提一柄绘着百子图的纱灯开道,并为新伉俪执缰,乡里呼为“迎子仙童”者是也。原本程小秀才是极想做这份儿差使的,奈何今年逢酉,八月时正值秋闱,赵郎中与冯郎中定下的婚期刚好撞上最后一场。程薪又不能真的不去考试,只好跟曾祖议定了,打从府城考场里出来,便直接往回走,争取赶上开席前的嘉礼。这提灯的责任自然便落到了小海山的头上,他又因为刚掉了牙,生怕开口便教人看到自己漏风的嘴,便抿紧了唇角,一脸端肃地往前走,旁人逗了几回也不开腔,大家伙儿少不得笑了一回“这童子好生老成”,一路玩笑着走出城去,竟也不觉得疲惫。
而在万福村,冯阿嫣也有些坐不住了,隔一会儿便要瞄一眼角落里那座西洋式的自鸣钟。她端坐在装饰了时令花卉的细簟席上,这会儿已经打扮得妥当了:腰里系的是一条黛绿的交窬裙子,软糯糯绞经织出来菱纹花的丝罗裁破成十二片,缀成喇叭花似的裙摆,底下衬着松石蓝的肥腿儿纱裤、套一双白罗袜;上身穿的是一件团领大襟儿的长夹袄,半透的月白实地纱面儿底下衬着暗朱色潞紬挂里,外面再披一领朱砂红对襟儿褙子,两肩同背后都用扁金线织造出了瓜瓞绵绵的团花来,葫芦与蝴蝶还寓意着“双福”。这一身结束端的是又吉利又燕婉,且都不超过中产人家所应有的“本分”,陪同的妇人姑娘都交口称赞,说再没有比这更得体的穿戴了。
因着那姑且能够算作娘家人的褚参知百般不愿,觉得昏礼上该有的排场都还不够——衣裳已经够委屈新娘子的了,怎可以于首饰上再行克扣?是以冯郎中到底没戴成自家打来的银簪钗。但赵郎中毕竟家境有限,说起来也不过是个稍显富裕的市井人家,太奢侈便要显得逾越了。一番商谈折衷之下,便依着本地风俗,由舅哥出钱,租来了一顶九成新的天鹅绒八宝金丝花冠儿。那花冠儿自配着成套的首饰,白玉珠子凑成葫芦样的金耳环、錾花金镯子金项圈等自不必说,且又有镶宝的梅花小金针六支、云头錾金掩鬓一对、并珐琅掐丝鸾钗一双,鸾尾三羽皆用淡色彩釉点染,口中还衔着真珠所攒成的挑牌,长长地自两肩垂下来,十分好看。
一旁白胖的婴孩从睡梦中醒来,一眼望见那珠链,咯咯地直笑,伸手便要去够。婴孩的母亲正是李员外的孙媳妇,也是过来陪新娘子的,她一面把孩子的小手搂回到自己怀里,一面说吉利话儿:“这孩子呀同冯先生就是有缘分,之前是您来了他才肯落草,今天看您这大喜的日子,又打扮得这么漂亮,他也想亲近亲近、沾沾喜气儿呢!”
冯阿嫣按捺住心底的焦急,笑着点头称是,忽然便听得外面响起一连串的爆竹声,婴孩也跟着“呀呀”地拍起了手。
接亲的队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