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伍虽到,却还不能心急,先要等“娘家”以茶酒餐点招待过来接亲的傧相、乐工与预备抬嫁妆的杠夫们,等酒过三巡后,才可以继续吹打鼓乐来“催妆”,请新娘出到堂前。眼见着新郎倌儿已经来了,这会儿新娘子反倒不怎么着急了,闲闲地逗弄着那婴孩,又抱起个梳双丫髻簪粉紫绢花的小姑娘,拿高粱发酵后煮出来的饴糖诱她笑。
等到前堂又响起了鼓乐,赵寒泾紧张地理了理胸前的大红绸花,红着脸向堂上的老翁求娶佳人。李员外倒真个用心,安排好十二名本家年轻的小伙儿,在通往后堂的路上每隔几步站成了一列,各自出一道灯虎儿来为难新郎,教他猜对了谜底方可往新娘所在之处前进。好在这些谜语都不甚深奥,赵郎中自己猜对了九个,葛大师帮他提词儿了三个,终于得以站到了那饰满花卉的簟席之前。新郎张了张口,却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只能望着新娘的脸傻乐,好在他容貌清秀,饶是这般也没显出难看痴态,反而憨得有些可爱。
李家的小娘子小媳妇们都打扮得如花似玉的,围着新娘坐了一圈,见到新郎官这幅傻模样,都“咯咯”地笑弯了眼睛,把半张脸掩在帕子后面,前后左右三五扎堆,细细碎碎地说起悄悄话来。当中有那么个胆大活泼的小娘子,与姐妹们耳语几句,忽然便抬起头,把一双亮堂堂溜溜圆的黑瞳仁对上新郎倌儿的眼睛,毫不见怯地张口便唱起来:“八月桂华香,堂中结缡长。玉人儿梳罢红妆起,敢教百花儿羞断肠。莺雀生便歌婉转,天因命伴三春光,自来白玉配佳士,才俊方能衬红妆。问新郎,你凭甚么赚我阿姊做婆娘?”
赵寒泾本来就高兴得懵了,被那小娘子这么一问,直戳戳立在当场,半晌才干巴巴回答道:“我……我长得还行?”
这下儿别说屋子里的莺莺燕燕们了,连刚才出谜语的大小伙子们也“轰”的一声笑开了,新郎有点窘迫地站在席榻前,也不知道自己这番回答哪里有什么不对,转了一圈,只好无助地望向新娘子。新娘原本也想笑,但见得小师兄这副可怜样子,又不忍心笑,只好硬生生憋住了,打起折扇掩住半张面孔,接着那小娘子的调儿门唱下去,试图帮他解围:“自来白玉配佳士,才俊方能衬红妆,我瞧他品貌清俊又端方,正是块昆山玉来通透透,好一副君子无暇样。”
新娘子还没出门便“胳膊肘往外拐”,亲自来替新郎倌儿说好话,屋里因此笑着闹了好一阵儿,起哄半天,这才肯放了二人出门。早有眼明手快的长工见机铺放下几长卷青苇席来,从榻边一直铺到大门外,新娘子一手牵着红绸绾就的同心结,一手执着檀香木骨子的洒金小折扇,半掩了面孔,踏着青席往外走。同心结另一端牵住的便是赵寒泾,这新郎倌儿愈发地紧张了,百般小心地捏着那红绸,生怕把它捏痛了似的,险些同手同脚,少不得又引开阵阵善意的哄笑。
一边走,一边还有小童女于近前撒着花瓣儿,直到雇来的媒生婆扶着新娘骑到了牛背上,赵郎中这颗心才团团地稳回了腔子里,也翻身上鞍,等傧相又主持着放了一挂爆竹,念了一通吉祥话儿,队伍才重新组织起来,按照来时的线路往回返。小郎中满心满眼的都只有一旁牛背上的新娘子,至于葛大师乌糟糟都念了些什么,半分都没往耳朵里去。那黛纱只盖住了花冠儿簪钗与额头,微风拂动轻纱,她眉心贴着的华的便半遮半掩地红到他心头去,只闹得新郎倌儿心痒痒。偏偏新娘子注意到他正瞧着这边,便把折扇掀开来几分,对着他勾起了唇角,眉眼间说不尽的妩媚;新郎被这么一勾,双颊且一下子热透成了蒸笼里的螃蟹,慌慌张张地把面孔埋到了纨扇后面,过一会儿才敢偷偷从扇沿边抬起眼睛,羊羔般温良的眸子又悄没声地觑向了新娘。
日暮将近,正是天地交泰、昼夜更迭之时,象征着新婚夫妇阴阳调和,却也是妖物邪修蠢蠢欲动之刻。赵郎中虽然十分急于一近芳泽,却也还保持着些许的警惕,以防鸩羽突然半路来袭。他已经在医馆的后院中做好的布置,只要能赶在钗钏金现身前赶回去,必定能将其困在活人枰当中——以幻术对抗幻术,这便是二人与葛大师共同敲定出来的章程。虽说赵郎中无法调动自己的真气布阵,只能依靠尸油蜡烛,这一点较钗钏金相比落了下风;但活人枰毕竟要比魇魅高阶许多,又有葛大师的纸仆役助阵,胜算怎么也能提到七成往上。
最最主要的是,阿嫣半分也不介意自己的过去,就算那钗钏金拿他的身世大做文章,也断然不会有得手的机会。
一路风平浪静地回了医馆,铺门前也早早地铺了青苇席,又在门楣上挂了一只平时用来过药面儿的大筛子。据老人们说筛子可以辟邪,把迎亲队伍在路上沾到的妖物邪祟都挡在门外,虽说赵郎中不信这个调调,可为了场面好看些、隆重些,便也同意了六婶子如此安排。新郎新娘各自从驴背牛背上下来,由着傧相撒了豆子祝了贺词,一同踏在席子上往里走,又一同跨过一只横在地上的马鞍。走到屏风跟前,此处早已布置好了一张供桌,供的是老赵郎中夫妇的灵位,二人拜过天地、高堂,向灵位敬了茶,请里正宣读了婚书,便被簇拥到新房去行合髻、合卺的礼节。
等到流程走完,酒楼的菜肴也用大食盒送来了,宾客们纷纷入席,有几位邻居帮忙照看着,小郎中终于能松下了一口气,姑且偷那么会儿懒。他摩挲着锦盒里用二人头发所打成的结,一边哼唧着累,一边像只猫似的枕到了新娘子的膝盖上,一伸爪子挠下她头上的黛纱,遮到了自己的脸上:“啊,一会儿还要出去敬酒,好麻烦……阿嫣,你还记不得记得,五个月前,就在这儿,你答应过我什么?”
“记着呐。”冯阿嫣捏了捏赵郎中腮上的软肉,他不过只喝了杯淡淡的米酒,可双颊红艳艳的,倒似是醉了一般,“等回了京城,可就得委屈小师兄坐一回花轿了。”
“坐花轿有什么不好的,用不着自己走路,也不用着跟不熟的人客套讲礼数……等那时候,我只管把这纱巾往头上一盖,除了你,谁我都不需要搭理。”憧憬了会儿婚后的日子,仗着那一点点稀薄的酒气,他又有些不高兴了,别别扭扭地扯住她衣袖,“阿嫣唱小调儿唱的那么好听,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听到过。”
冯郎中忍不住俯过身,把人搂起来,狠狠在他面颊留下个口脂印儿来:“冤家,往后便只给您听,我天天哼小调儿哄你睡觉,如何?”
再不走就又得念清心咒了,赵郎中只好恋恋不舍地爬起来,暂离这软香温玉的温柔乡,去打点外头那些来吃喜酒的糙老爷们儿。冯郎中也得换一身轻便些的衣裳,到院子里去招待女客——就算大家伙儿能体谅老赵家的小药罐子片刻都离不开师妹,该走完的章程还是要走的。
更何况,要钓的鱼还没上钩呢。
把新郎倌儿送到屋门口,新娘子便折回来坐到了梳妆镜前。在她昨日暂住城外后,这屋子里的摆设已经按照先前规划好的重新布置过一番,把她的衣裳细软都归拢过来不说,又按照赵郎中的心意,添置了一架簇新的梳妆台,安了面泰西所产的琉璃镜。那镜子极亮堂,照出的人影十分真切不说,连首饰上细小的花纹也能映出来。冯郎中便对着镜子拆了头上的真珠挑牌与掩鬓、插针,单留着一根金簪,把那天鹅绒做底金丝绣梁的小冠儿固定在发髻上,又脱下外头那层夹衣,换一件颜色稍淡些的小袖长衫,这也算是一身足以会客的庄重结束了。
临出门前,她又照了照镜子,左右端详着,发觉须得补一补口脂,便随手拉开抽屉翻找。这一找,没找到口脂盒,却抓出来一支通身错着银纹的白玉簪子。来了!那簪子像是涂了浆糊般黏在手上,冯阿嫣心底随之暗呼一声,随后她面前的镜子中便多出来一道人影——那是个穿绯红衫石榴裙的女童,梳着精致的双丫髻,簪了一粉紫色的绢花,正坐在椅子背上,裂开她那涂得鲜红的唇,“天真”一笑:“高粱饴很甜,红鸾很喜欢大姐姐呐。”
啧,原来那时候便跟过来了么?真是个难缠的小鬼。冯阿嫣冷静的态度似乎激发了钗钏金的斗志,她抚摸着新娘的面颊,动作间带着过于早熟的暧昧意味:“好像那个大哥哥也喜欢大姐姐……只是,他喜欢的,当真是你么?看看镜子吧,看看镜子……”
女童的声音在她耳畔逐渐放低放缓,冯阿嫣打算瞧瞧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便依言看向那面琉璃镜。钗钏金的话仿佛咒语一般,只见原本平整的镜面上应声荡起了水波似的连漪,她与钗钏金的影子缓缓地隐入了连漪之下;当镜面逐渐重新地恢复了静止时,上面没再投映出二人的影子,取而代之的是一副靡靡非常的场景,有声有色,鲜活得仿佛就发生在她眼前一般。
冯阿嫣惊呆了。
那是她辈子做梦也不会想得到的奇异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