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开席之后,某葛姓傧相便趁着人多嘈杂,蔫不登地猫进了耳房当中。耳房里早已经提前设好了“活人枰”的棋盘,四角亮着幽微的冷色烛火。他只需要看好这四根蜡烛,保证火焰不熄灭、保证鸩羽的人不能进屋来破坏阵法,就能蹭到一大盅小火慢煨出来的海味儿十景,冯大姐亲自下厨炖的,那可要比外头席面上的菜色甘美得多。
“机括”尚未触发,棋盘上的气流正平稳循环着,交织出一副新房中的景象。赵郎中正猫里猫气地蹭在冯大姐的膝盖上,就差喵喵儿地晃尾巴了,葛大师十分心酸地别过眼去,忽然觉得收一大盅海味儿十景做报酬着实是亏了,他还得再要求这两口子再给他加一屉蟹黄鲜肉的发面小包子,才能抵过自己这趟的辛苦。
一大早六叔便抬了四筐蟹子进来的,别以为他没看到!
不过是能枕到心上人的膝盖罢了,想当初,想当初……葛大师吁了口气,隔着茛绸大袴,从脚踝到膝盖慢慢捋过自己木质的假腿。想当初他刚安上这义肢的那一个月,伤还没好透,饶是这寄灵木腿做得再精良,一开始也并不是很适应——毕竟不是自己的腿嘛!所以他练习走路时常常摔倒,如果老友刚好有空在旁边看护的话,他便要带那么一点儿刻意地栽进老友的臂弯里,赚一个冷冰冰但十分牢靠的怀抱。那老魂师从不恼他如此作怪,却也不会对此有丝毫的回应,就只是把他当个遭逢大变需要格外照顾的朋友,仅此而已。
宛如是柳下惠亲自托生的一样。
葛大师像条鱼干似的瘫在小板凳上,却也没忘记注意棋盘上的动静。且观这拇指大的两个小人儿腻歪了一会儿,那青袍小人开了门走了,穿绿裙的坐到了梳妆台前,开始拆首饰换外衣。钗钏金还来不来了?葛迷糊又饿又无聊,刚打了个呵欠,便见棋盘周边的气流忽然加速了旋转,烛焰也随之跳动起来。他忙凑到棋盘近前睁大了眼睛,只见那绿裙女子似是握住了一支白玉簪子,而就在此刻,她背后恰浮现出了一个绯红色的光点儿。
来了!
鱼已上钩,祝由科弟子不慌不忙地把窗户掀开条缝,放出了只用红绉纸扎成的小蜻蜓。那小蜻蜓展着翅膀,轻盈地从藤萝架下滑过去,一路钻过穿堂,越过屏风,稳稳停在了新郎倌儿的肩上。原先的供桌在敬茶后便收拾了起来,这会儿前堂里支起来三张大圆桌,地方倒也堪堪够用。能请的男客太少,除却里正、杨二爷与街坊里几户走得近的人家,风尘仆仆从府城赶回来的程小秀才,再就是那挑三拣四不请自来的便宜舅子了。倒是冯郎中这两年城里城外结识的妇人甚多,愿意从周边村子里过来赶礼的也不少,满满当当在院子里挤了七桌。蜻蜓飞过来的时候,赵郎中正面不改色地应付着来自便宜舅子的恶意灌酒:虽说他平时不喜欢吃酒,可这剑修要因此断定用两坛子高粱烧酒便能把他放倒,那也忒自信了些。
程薪原本还想跟赵郎中说几句话,也趁着不在家中无人管教,偷偷的略饮几杯水酒,也尝尝酒是什么滋味儿,结果赵郎中一出现便被褚参知给捉了去。十岁的孩子被这两位不要命的喝法儿给吓到了,尤其是五碗之后褚参知明显开始上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这个满面嘲讽的可恶丹修,似乎随时都要拔剑砍人的模样。小秀才觉得这样不行,恰好瞧见一只颜色少见的蜻蜓落在了赵先生肩上,便指着那蜻蜓稚声高呼道:“诶,这儿有只红蜻蜓!”
“红色的蜻蜓?嘿,那不是灶王爷的马么?”里正刚跟几个老哥们儿划了四五套拳,吃得有些醉了,大着舌头凑过来来看,“稀奇了,就站在小赵郎中的肩膀上不动弹!”
“那……我去院子里把这蜻蜓放走?”赵寒泾认出这是与葛大师约定好的暗号,于是捏着那对透明的薄翅膀,小心地把红蜻蜓从自己肩膀上捉下来。
“去吧去吧,顺便瞧两眼你婆娘。”里正难得有一次没那么严肃,挤着眼睛,摆出一副“大家都是男人”的促狭神色,又抬手戳了戳自己的腮帮子,“年轻人嘛,火气旺,不着急回来,不着急,嗝……你要是回来得早了,那大伙儿可就得凑钱给你买几副羊腰子,好好儿地补一补,大伙儿说是不是……”
小赵郎中呆愣楞摸了摸自己的脸,手指触及到一点带着花朵芬芳的甘腻,顿时想起自己出来前忘了把口脂印儿给擦掉,便在一片老爷们儿此起彼伏的哄笑声中逃也似跑回了后院。越喝越气的剑修见丹修要跑,还想再拦一下,却遭街坊里这些叔伯大爷们团团围住,耳边嘈杂地响起些含混不清的“算了算了”、“人家大喜的日子”,吵得他脑袋直嗡嗡,而后便被驾轻就熟地拎起来,灌下一大碗早准备在旁边的醒酒汤。完全失去了逮住丹修的机会。
跑出抱厦,赵寒泾随手放飞了那只红蜻蜓,见它一振翅便钻进了耳房,便沿着院子里为婚宴而支起来的帷幕往新房走。因为医馆便只有一进院子,驴棚茅厕那些不甚清洁的屋舍也坐落于庭院一角,在今日之前,赵郎中便早早借来了几大幅好丝绒的帷幕,用平时晾晒被褥的竹竿撑起来,紧贴着藤萝架的一侧,将安排作女眷宴饮之处围住了小半圈,好隔出来一块干干净净的地方,也省的婚宴中男子往茅厕去解手时冲撞了女眷。
最最主要的是,一旦钗钏金落入了陷阱,他与葛迷糊便能够以帷幕为界限,发动幻阵“活人枰”。
这一次赵寒泾所设定的“机括”远比抓剥皮歹人时复杂,不是一块平平无奇的石子,也不是那把摆在梳妆台前的椅子,不是房间里任何一件死物,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在李家接亲时,这丹修便通过二人共同牵着的那束同心结,将咒印临时留在了冯郎中的手心里,除此之外,他甚至还设定了限制“机括”触发的条件——赵郎中提前几日便用炮制捆仙锁的办法处理了那块黛纱,使其可以阻止方圆三尺之内咒术的发动,只有当他把冯郎中掩在发髻上的黛纱摘下之后,这一咒印才可以重新复苏。当那枚玉簪被钗钏金塞到阿嫣的手里时,活人枰便会因此与魇魅向对接,甚至将魇魅容纳进去,构成一个十分稳定的临时小世界。
此刻便需要葛大师的纸仆役登场了。
而房间里,冯阿嫣正无语地看着琉璃镜;镜子里两条白花花的人影正纠缠做一处,而其中一条人影,顶着的便是她小师兄的脸。
冯郎中不得不感叹,小赵郎中这张白净净的面孔生得非常可以。似这等痴迷于枕席之事的神态,由大部分男子做出便显得相当猥琐,可这会儿放到了自家师兄的脸上,倒令人很想……
想要狠狠地欺负他。
嘶……要是能就这么让他哭出来,那便更妙了。
不过,到底还是个小孩子,对于人体躯壳的描绘有些过于臆测了,小师兄那二两肉是长成这个丑样子的么?腿有这么短的?她记得好像不太对啊。要不然,等事情结束以后,晚上拉着小师兄好好地检查一下,到底是不是自己记错了?
钗钏金万万没能想到,见了赵寒泾与其他女子媾合的场面,又听到这许多不堪入耳的秽声浪语,冯阿嫣不仅没有似先前那些妇人般痛哭流涕,反而露出一副猛兽窥见了猎物的样子来,那眸子闪烁的寒光得教自己心惊。难不成,这女人并非如她所表现的那般喜爱地婴,而是单纯想借婚事来压榨地婴的利用价值?那么,假如地婴也是虚与委蛇地来算计她,她会不会有所触动呢?
小魔头心神一动,那琉璃镜里秽声浪语便跟着变了调子,女子软嗲嗲地喘着虚气、撒着娇问道:“奴的好哥哥哟,你到底何时能离了那凶婆娘……哎,轻着些,轻着些~奴这嫩瓶儿可不似母老虎那口大缸,禁不得哥哥这般搅……”
“便是小娼妇禁不得,爷才要这般搅,搅得你叫都叫不出声来。”那男子用那张赵寒泾的面孔邪笑着,肆意揉扯女子双臂间坠下来的大团凝脂,言辞粗鄙地得意道,“等爷到了京城,拿到了那婆娘的家产,寻个机会宰了她……哈,等她一死,爷便接你过门,天天搅得你这嫩瓶儿里往外淌贱水儿……”
得,就算用的是小赵郎中的脸,这也有些倒胃口了啊。冯郎中估摸着,再看下去片刻,自己可能会忍不住把镜子给砸了……泰西产的琉璃镜可不便宜,赵郎中偷摸攒了三个月的零花钱才把它抬回来,犯不上为了这屁大点儿事儿破财。于是冯阿嫣转过脸来,指着镜子,对钗钏金轻轻一笑:“小妹妹,你可能还不清楚,我这个人呀,倘若真遇到了这样的男子,冲着他有一幅好皮囊,我也会留他一命的。”
“我会砍掉他的双脚,把他锁在地窖里,把他身上所有能打孔的地方都穿上金环,把他那张不干净的小嘴儿洗干净,听他哭着吐出求饶的话来……等他没这么好看了,就把他剥了皮做成人偶,永远地留在我身边……”她凑到钗钏金的耳畔柔声曼语着,指尖轻抚过那婴儿肥的脸蛋,妩媚得仿佛一碟掺了白砂糖的砒霜,“这才是爱到了骨子里的女人啊,你,懂么?”
她玉雪可爱的脸蛋上渗出了一滴冷汗。
似乎有什么东西碎掉了,哗啦一声,镜子中的幻象破灭,唯见那澄透的琉璃间,重新倒映出一长一幼两个红衫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