魇魅破除,镜子中的倒影恢复了正常,但在钗钏金的眼中,那光滑透亮的琉璃镜子却像是慢慢地蒙上了一层白雾,当中穿红衫的两个身影便随这白雾的蔓延渐渐扭曲、拉伸,变成了一个看不清面目的男子……与一名看不清面容的女子。
那是一对浓黑而粘稠的侧影,似乎边缘还要滴下同样浓黑而粘稠的体液,仿佛这影子是什么在烈焰中炼焦了的油脂所聚合而成的。白雾渐渐褪去,他们无声地在琉璃镜中变幻着动作:牵手、接吻、争吵、和好、合房……女子的腹部渐渐臌胀起来,在那黑影张着空洞的口,无声地痛苦撕喊过一阵后,她的腹部瘪下去,男子的怀里多出了一个裹在襁褓中的婴儿。
随即,他高高地举起了一把利刃。
——噗嗤。
女子挣扎半晌,还是散成了一摊焦油。男子从她的“残骸”中捡出一枚玉璧似的东西,珍而重之地挂到了婴儿了颈上,又兴奋地将婴儿高高举起;那婴儿迅速地吸收光母亲残余的油脂,很快便长成了八、九岁的女童模样。她结着双丫髻,牵着父亲的手,接过父亲手中的利刃,两个人愉快地裂开了嘴,无声地对着镜外之人哈哈哈大笑,各自露出两排尖细的利齿。
而冯阿嫣也淡淡地对着她微笑,用一种温柔到令她毛骨悚然的语气,字字婉转地轻声念诵道:“与君长别三秋尽,厌却云间朗月寒。若得仙胎成息女,便称小字作红鸾。”
“啊——啊——啊——”镜中父女兀自大笑,而钗钏金惊惶地尖叫起来。她试图后退,试图远离这面盛满了噩梦的镜子,却被指甲染赤了丹蔻的五指牢牢攥住手腕,死活也挣扎不脱。那双口脂微褪的红唇上勾起唇角,含满了真切而冰冷的笑意,在她眼前反复地开合着;新娘拖长了字音与节拍,对她反复呢喃着最后一句:“便称小字作红鸾,便称小字作红鸾……”
情急之下,钗钏金拔下头上的小珠钗,试图刺向新娘的手。在一双锋利的刃尖儿触及皮肤前,那只铁钳般的手蓦然收回;女童跌坐在地,因反噬而喷出一抹血雾,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似乎已经完全脱力了。而那珠钗亦脱了手,在海漫青砖上碰散成了数十颗骨碌碌满地乱滚的小真珠。
击败了背后的邪修,这错银玉簪上所附着的咒术自然便解了。冯阿嫣架起二郎腿斜倚在椅子上,慢慢把玩着手里那支错银玉簪,黛绿色裙摆下翘着一只缀了小金花的红绣鞋尖儿,她收敛了笑容,漫不经心地掀起眼睑,瞳仁且冷淡地瞥向钗钏金,声音轻得近不可闻:“小妹妹,跟我玩儿吓唬人,你可还嫩着呢。”
从小魔头现身到落败,拢共也不过才过了半刻的工夫。赵寒泾悄悄进屋时,刚好把那“剥了皮做成人偶”的话听了个尾巴,饶是他与阿嫣同住了三年,早已了解她的为人,也不由得为这字里行间所渗透出的癫狂而寒战数下。赵郎中心知阿嫣最擅长以言语来破人心防,自己不善应变,难以配合,现在贸然出现,不过是添乱罢了。他怕要扰散了她这一场好戏的气势,便悄悄蹲在了纱帘之后,等到那钗钏金跌倒在地,方才从藏身之处站起来,往梢间走。
“阿嫣!”赵郎中一边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师妹身边,一边警惕着钗钏金,扑上去把人抱紧在怀里,“你还好吧?”
这段影子戏,虽说仅仅取材于钗钏金父母的故事,但最开始商议的时候,赵郎中是不太同意用这么个戏本儿来搭台的。原因无他,只因为作为医治了冯阿嫣三年的郎中,赵寒泾太了解她心底迟迟不肯放下的执著究竟是什么,他知道这影子戏在扰乱钗钏金时也在揭开阿嫣的伤疤……他知道,这是“杀敌八百,自损一千”的路数。
没必要做到这种地步的。
“得手了。”见猫在帘子后的小师兄终于肯钻出来,冯阿嫣到底有些高兴了,她仍坐在椅子上,却支起一身懒骨头迎进他臂弯,把那支玉簪邀功似的托到他眼前,“师兄要如何犒劳我呢?”
当时他的确十分明确地表示反对了,但他的反对却没能奏效。是阿嫣自己要求说,没事,不会有事的,对于作恶多端的钗钏金而言,只有这么段噩梦才能一击而中。更何况,他们也并无更好的选择,不是么?
他闭了双眼,把面颊贴到她额头上,以确认她真的没因此受到太大影响,数息后方才放开,不怎么好意思地小声叨叨着:“我怕疼,你轻着点儿折腾。”
似乎是被二人柔情蜜意的模样所刺痛,钗钏金拼了一口气,撑起双臂挣扎着坐起来,眼中满满溢出怨毒,冲冯阿嫣冷笑道:“你能这么捉弄我,不过是因为你不知道失去阿娘多么教人痛苦罢了,当我知晓亲生阿娘乃是因亲生阿爹而死,我是何等的绝望!这些你通通都不知道!你以为他当真如此爱重你么?男子不过都是这副样子,想要的时候百般珍视,不要了的便弃如敝履……迟早你也会被抛弃的,迟早!”
闻言,原本还有点期待圆房的赵寒泾呆呆愣住,心里不由得咯噔一声,暗道一句“完了”。
他千辛万苦试图抚平了三年都还没找到治愈办法的老疮,就这么被这熊孩子给一脚踩中,不禁踩得精准,还“啪啪”地带着响儿。
房间内的空气似乎在急剧地变冷,而导致这一变化的源头正慢慢用力箍紧了赵郎中,一脸麻木地慨叹道:“没有母亲么?真悲惨啊。可那又如何?你以为我便有了么?”
钗钏金还想反驳些什么,却被她飞快地堵了回去:“事到如今还有闲情逸致去哭着说‘我好惨我好可怜’什么的,不过因为你只是个懦弱的小儿罢了。因为你并没有能力去改变你一贯的处境,不是么?像一只提线傀儡,不得不为杀母仇人所驱使,去换取那一点微薄的活命的机会;像一只乌鸦,同时被白日与黑夜所排斥,只能盘旋在黄昏时分,去撕咬那些野兽啃食剩下的、早已腐烂了的尸体,聊以充饥……钗钏金,你以为,用那些确定的、不确定的未来去诱骗旁人自杀,让他们家破人亡,这便能让你看起来活得没那么悲惨么?不过是一种错觉罢了。”她肆意地冷笑着,一字一顿地摧残对手的最后一道防线,“其实你还是……什、么、都、做不到。”
小魔头恼羞成怒,嘶哑着声音呼喝道:“你凭什么指责我!嘁,不也是个只会用下三滥招数的货色么,有什么高高在上的资格!”
“凭我赢了、你输了,凭我同你不一样——你学不会去抓住你想要的东西,我学会了,所以我从没有同你这般难看地怨天尤人,我也不会同你这般卑劣地以他人之痛苦来衬托出我的快活。”她捏着赵郎中的下巴,把他整个人都摁进自己怀里,像是占有了什么稀世珍宝一般细细地端详着,双眸隐隐闪着寒光,“他是我用手段自己争取来的,因此,我绝对、绝对不会把他让给你们鸩羽的,就算是死,他也只能死在我的手里……你该不会以为,我先前同你说的那些话,是在开玩笑罢?”
“腰,腰要断了……咳咳,都说了我怕疼的,你下手就不能轻一点儿么。”他担心她气急眼了突然犯病切换成冯烟,赶忙出言进行干涉,倒不自知地带上了些嗔怪的意味。箍在他腰间的手臂应声松动了几分,看来还是能听进去话的,赵郎中也放心了几分。尽管他早就不害怕冯烟了,但相较于“暴怒的冯阿嫣”来说,“暴怒的冯烟”可实在是太难安抚了,尤其目前的形势不甚乐观,能不发病还是尽量不发病为妙。
“是我不对,我该先顾着正事的。”冯阿嫣也意识到自己情绪过于激动了,便丢了钗钏金不管,转出一副笑脸儿,将手中所攥着的玉簪递给赵寒泾看,“师兄你看,这可便是贺先生的遗物?”
“无妨,下回阿嫣得记着些,别再弄疼我便是了。”赵寒泾端详着玉簪,不敢肯定这便是师父的遗物,只想着得先更细致地查验一番,再做判断。可当他的指尖触及到玉簪时,一阵熟悉的旋转感袭来,却要比前两次更颠簸了些,等到他头晕目眩地落到地面上时,便发现周遭景物奇异地发生了变化。
没有阿嫣,更没有钗钏金,他脚上并未穿鞋,正坐在一条铺了松木地板的走廊上。每一块松木板上的包浆都润泽厚重,一看便知这条走廊已经使用了上百年的时间,且保养得十分得当。走廊外虽飘着细碎的雪花,但他却半分都没感觉到寒冷,显然这雪景不过是此间主人所拟出来的幻象罢了。而在小雪中,一树腊梅斜喇喇从廊檐旁探出数枝,开得繁盛,倒氤氲出了满院子的暗香。
他记得这树腊梅,这是当年广莫山上师父所居院落中的一颗老树,不似画儿里的那般枝干虬然,便只是一条粗树干顶了一脑袋硕大的树冠而已。据说老梅树为开山祖师亲手所植,至今已年逾千岁;但他同辈的师兄师弟们很少关心这等听起来索然无味的“家史”,他们只关心这棵树能结出许多鸡卵大的梅子来。那些梅子不仅个头大,味道也酸脆好吃,吃不完便拿去用米酒泡进坛子里,可以一直吃到来年再结梅子的时候。
如果说铺了木地板的走廊不算罕见,但这般普通到没有“风骨”的老梅树便实属稀奇,他几乎可以就此确认,此处乃师父当年所居住的院落。
难不成,这支错银玉簪也是师父留给他的信件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