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错命簪 · 十五)
衡巷生2019-11-20 14:513,521

  他略略回忆一下这座房屋的大致地步,便沿着回廊往书房的方向走。广莫山上多是近千年前的旧建筑,那时候胡床尚未传入中原,人们在房屋中铺满了木制的地板,过着席居的生活。赵寒泾其实很喜欢、也很习惯这种起居方式,但山下的房屋多是百十年内新造的,桌案橱柜等一应家什都跟着变成了高足的,他一直不怎么适应,每每得了空便窝回到炕上去,抱着小炕桌过日子。

  书房的门没关,半掩着掀开条小缝。赵寒泾扒着门缝望进去,果然瞄见一道正伏在书案上打着盹儿的清矍身影,身上披着一件白叠布所缝制的夹棉袍子。小徒弟还记得,每到冬天时,师父总喜欢在燕居时披着这件有些嫌旧的青色长袍,那袍子的布料都洗到有些发白了,针脚又歪歪扭扭的,显然并不能与堂堂坎离派观主相称。

  似是听到了门前窸窸窣窣的响动,贺元辰从浅眠中醒来。他打着呵欠自书案上支起来半个身子,拢好快滑下去半截的夹袍,随口招呼道:“直接进屋罢,不必敲门。”

  赵寒泾缩了缩颈子,踮着脚从门缝挤进来。书案前铺着一只蒲团,大概是特意为他准备的。小徒弟向着师父拜了一拜,这才于蒲团上盘膝坐下。与前两封“信”相较,这一次师父好像格外疲惫的样子……端详着昏昏欲眠的师父,尽管心里知道这不过只是道残影罢了,但赵寒泾却还是想着如何能哄他高兴些。于是小郎中端正了坐姿,认认真真地向师父汇报道:“师父,我已经同师妹完婚了,正是今日拜的堂。”

  “今日么?如此甚好。”青袍方士强撑起精神来,打趣道,“吾家幺儿总算做成了新郎倌儿啊,可喜可贺,可喜可贺。你与你师妹各有心结未解,师父多少能明白些其中的苦衷,这也是我最放心不下之事。所幸天命不绝于人,恰好她消得了你的忧愁、你止得了她的怨恨,岂不是天凑成的一对佳侣?只盼你夫妇今后也能一直互相照看、互相珍重下去,为师便足以瞑目了。”

  “师父……”他原以为自己比先前冷静了许多,可乍一听到“瞑目”二字,喉头便不由得再次哽咽起来。

  从过去遗留到如今的倒影,即便再真切,那也不过只是个倒影罢了。

  可师父这么好的人,凭什么要遭遇如此惨淡的结局呢?

  “大喜的日子,好端端哭什么,一会儿肿了眼睛,你师妹又要心疼你了。”他仍见不得自家小徒弟哭,或者说,比当年更见不得了。贺元辰局促地皱起眉头,为难地试图安慰着难过到了极点的晚辈。这是他自襁褓中养大的第二个孩子,虽然因为种种缘由未能事必躬亲,可就关怀爱护之心而言,是不次于当初的。贺元辰曾想过,自己要好好抚养这个孩子长大,以弥补曾经的遗恨;可前果所孕育萌发出来的恶因,到底还是再度结成了新的恶果。

  小徒弟吸着鼻子,拼命压抑住即将溢出眼眶的泪水:“今日过后,就只还剩两次拜见师父的机会了……”

  “起码还能再见两次。”其实,为师也不舍得的,贺元辰暗中慨叹,脸上却浮现出了淡淡的笑意,更正道,“时间与死亡是我辈方士跨越不得的天堑,就像无论往日再如何令人怀念,你也不可能永远留在十三岁以前的广莫山上。但即便是时间与死亡,也无法中断我们的道路,只要我们的作为依然在推动着因果的轮转,我们就仍然‘存活’于这世间之中——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徒弟,这并非永别。”

  “弟子会努力去明白的。”以人的作为去推动因果的轮转,这句话莫名教他感觉似曾相识……赵寒泾深深地吁了一口气,决定先抛开情绪,“师父,自方才进门以来,弟子便有一事疑惑非常……师父似乎,十分在意这件夹袍。”

  就算是留下的残影也要把这么一领旧衣披上,因为是道侣所裁制的么?可师父当初也说,“我不需要他还给我”——分明便是恩断义绝了的模样。经过前两次会面,赵寒泾不信这只是师父在留下残影时为逼真所设,里面一定有什么深意。

  “这件么?”贺元辰捋着夹衣的同色领缘,难得有一次能笑得开怀了些,“这是阿尘十三岁那年亲手缝给我的,应環也有一件。”

  阿尘,尘师叔,知白剑的原主人?根据杨二叔所言,尘师叔因身怀宝物死于某个“名门正派”之手,所以在尘师叔遇害的十几年后,在其余九大门派有八个袖手旁观的情况下,坎离派为鸩羽所灭门?这二者之间,到底有什么内在的联系?

  就算是变故未生之前,赵寒泾也从没有见过师父能笑得这么开心:“你也看到了,她其实不擅长这个,拆了又缝缝完又拆,折腾了快半年才做好。她哥哥那人也是的,一边稀罕得舍不得穿,一边还要促狭两句‘这缝的什么鬼东西’,哈哈,气得阿尘把剪刀啊针线啊统统丢进角落里,说以后再缝这‘鬼东西’,她名字就倒过来写。结果呢,没几天她瞧到了玄通道掌教的新扇套,又计划起要给我们俩一人绣一个,等再回家的时候送给我们。”

  可说着说着,青袍方士勾起的唇角却又渐生落寞地缓缓垂下:“可我没能等到她活着回来。”

  赵寒泾心头一沉,他忽而看见有两道水光,无声地轻滑过了师父的面颊。

  “第一次见到阿尘,是母亲带我去堂舅家奔丧,阿尘就裹在粗麻制成的襁褓里,被她哥哥抱着,小小的一团,还什么都不懂。这孩子失了父母,是我同应環亲手养大的,比起妹妹,大概更像是养了个女儿罢。那时候我们都还年轻,也不知道该如何照顾小姑娘,阿尘又远比普通孩子要自立、要聪明得多,我们送她到魂师七家的族学中念书,她能以第一的成绩卒业……所以我们都忘了,放任她一个女孩子在妖乱时外出游历,何等的危险。阿尘出事之后,应環要亲自为她报仇,是我拦住了他,联系其他门派,打算讨个公道,结果呢?我万万没能没想到,原来在仙道之中,道义竟也比不上利益——倘若当时我没拦他就好了,起码还能一命偿一命,总比放凶手逍遥到现在强。他怪我,怪得不冤枉。”身披着最后一份念想,贺元辰颓唐地枯坐在着装潢肃穆的厅堂当中,满目残霜苦寒,更甚于漫天飞雪,“是我害了阿尘,害她死后还要背负骂名。”

  能够确信的是,广莫山上的这一代当中,从没有人听过师父提及过这段往事,藏书阁中也从没有过相关的记载。赵寒泾大概能理解了,最后为了周全所谓名门正道的体面,为了妖乱中所谓“十派一体”的大局,遇害惨死之人便只能被抹掉名字,被扣上一脑袋黑锅,不明不白地长眠下去;而亲朋友人也不得不憋屈地忍下这口气,甚至还要忍受凶手的肆意挑衅……所以为了日后不被坎离派翻旧账,那些人对鸩羽的恶行,简直是乐见其成。

  这便是,现今的世道啊。

  竟连方外也不能剩下一寸净土。

  他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师父,或许师父也不需要旁人去安慰。毕竟,无论言辞如何熨帖、同情如何真挚,失去的也已经回不来了。

  “那次出门之前,阿尘曾对我说,‘仙道将崩,数不久矣’。我原以为不过是少年人总会有过的狂言……现在想想,这孩子大概那时便知道了什么,才会有此点破天机之语罢——”贺元辰迟疑片刻,到底还是摸了摸自家小徒弟的发顶,叹息道,“这广莫山并非清净正义之地,你的师父也并非全然无过之人,宥微,你还要继续查下去么?你还要再涉足这一片浊流么?”

  “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尘师叔的剑,取得应当便是这个意思吧。”赵寒泾留恋于师父一视同仁的温情,也明白师父不愿看到他重蹈前人的覆辙,但他依旧从容地答道,“既然弟子有幸能保存尘师叔的遗物,那么弟子今后也将试证这‘知白守黑’之道。”

  贺元辰:“哪怕这条道艰苦非常?”

  “是。”

  “也罢,以后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了。”贺元辰收回覆在小徒弟发顶的手,拭去泪痕,“那么,为师告诉你,有一家书坊名唤枕闲书局,他们掌柜保存着阿尘的一本手记。”

  恍惚一瞬,赵寒泾醒过神来,发现自己仍伏在阿嫣的怀中。对上师妹紧张的目光,鉴于一旁还有钗钏金在场,赵郎中只好抬手比划了个“三”的手势。冯阿嫣会了意,松下一口气来,只是双眼仍冷厉地斜着:“倘若你要真因为这玉簪有什么不测,不管这小魔头今年九岁还是九个月,老子绝对要亲手剐了她。”

  似乎是因为有银丝相支撑的缘故,在赵寒泾的神魂脱离其中后,这支玉簪并未损坏,只是出现了一条明显的裂缝。负责看护棋盘的葛大师适时放出纸雀,联系来城南驿馆中所驻扎的清平司职官们。因为被御正上大夫支使着跑腿,费思渺并未被指派往清河郡的去增援,他拖走了醉酒的上司,并与同僚们正式逮捕钗钏金,尽管小郎中有些不舍,但玉簪还是被作为证物一并上交。

  职官们离开后,赵郎中熄掉棋盘上的蜡烛,解除了活人枰。幸亏这法术暂时分隔出了小世界,前来吃喜酒的宾客们并未察觉到丝毫异常,他们只知道那个酒量不太行的仙长被部下接走了,一直尽兴到戌时中方散。顶着隐隐胀痛的脑袋处理完散席后的琐事,新郎倌儿扑进新娘的怀里:“好累。”

  “要不然,今晚就算了?”她揉着他的后颈,体贴问道。

  “不行,”小郎中扯开自己的衣领,露出半个削瘦光洁的肩头,眼巴巴望着新娘,“真的一点兴致都没有嘛?”

  新娘僵硬一瞬,抬手便扣灭了房中的灯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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