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四更时 · 八)
衡巷生2019-11-20 13:363,595

  然而冯阿嫣只是静静地伫立在门外,等着赵郎中自己出来。

  这是医馆里唯一一间她从没进入过的屋舍,当初她刚住到三七堂来的时候,小郎中还有些怂巴巴地恳求她来着,说其他房间随便她使用,即便让他去睡厢房睡倒座儿也可以,就是千万不要进这间屋子。冯郎中用脚趾头都能推测出这间耳房的用途,所以十分体贴地一口答应下来,也就当自己不知道耳房里都有什么,两年间从未戳破过赵郎中的小秘密。

  就算是赵郎中哪天疯毬了,要拿着炼丹的炉子往里面丢尸体,那冯阿嫣也自信能帮他用更合理的途径搞到更合适的材料。

  不过以小赵郎中的良民程度来看,他这辈子都不会有这种长进的。

  可他今天在里头足足待了三个多时辰!晌午饭都没吃!

  万一体力不支昏倒了可怎么办。

  满心慌乱地收拾好桌面,换下罩袍洗完手,赵寒泾拉开房门,这才发觉已近黄昏时分。院子里还是很亮堂的,头顶是大片通透的冷蓝与半牙暖橙交织在一起,中间夹着几朵被夕阳映成橘粉色的云,天空晴阔,微风疏朗,竟给了他某种重返人世的离奇错觉。

  他早就不是坎离观观主的关门弟子了,他是赵寒泾,是三七堂的坐堂郎中,是冯阿嫣的小相好。

  只是这傍晚的风总归有些凉,迎面吹过来时,冷得万千感慨的赵郎中一个激灵。随后一领颇为厚实的半袖披袄便落在了肩上,里层的衬子带着些许暖意,小郎中被捂得一颗心都安稳下来,他拢了拢衣襟,到底还是打了个喷嚏。

  “忙完了?”冯阿嫣把披袄脱给了他,自家只穿着两层单衫,倒也不觉得冷。她的外套多半都是青黑色的,方领及膝,时俗称之为“青褂子”,形式与男子所外穿的搭护相近。在西唐,于正经行当里讨生活的女子,裁缝庖厨、医药占卜、甚至于行商坐贾,不论婚否都会在衣裙外罩一件这样的青褂子。贫穷的便用细麻葛布,家有资财的便用绸缎绫罗,一来对外显示自己做事稳重可靠不输男子,二来也是区别于那些风俗业中的流莺游女。

  这青褂子套在了小郎中的身上,不仅没什么违和之感,反倒衬得他肌肤莹白,格外一番姿色。冯郎中怕把人给吓着,赶忙压下那些不够正经的小心思,只帮他扣好衣领上两对银扣子,拉着他的手同他说话:“想吃甜的么,上前街给你买一包葱糖去?还是说想吃果脯?”

  “我想吃糖腌李子……”他好久没注意力高度集中这么长时间了,乍一放松下来,这会儿还残存着三分恍惚,不知不觉便有些黏人,“算了,你别出门,陪我待会儿。”

  “想吃就吃呗,我不出门,你等着。”冯阿嫣喊来小海山,从褡包里摸出一把大子儿来,也没数是多少,通通放到小学徒的手里,笑盈盈嘱托道,“给你师父称半斤糖腌李子回来,余下的钱归你,想吃什么想玩什么自己买。”

  小海山头一次得这么多钱,两眼放光,喜滋滋地把那些铜板踹到怀里,一溜烟儿地往外跑:“恭喜师父贺喜师父!徒弟再买斤酸梅子和辣果子给您!哦还要恭喜师叔!师叔可真厉害!”

  赵郎中十分茫然:“他恭喜我们做什么,啥叫‘师叔可真厉害’?”

  冯郎中也搞不懂这七岁的皮猴儿一天天都在想啥,比起小师侄的脑袋瓜子里装了些什么,她更关心自己这师兄的身子骨,于是拉着人送他回卧房:“小孩子嘛,总有点儿奇奇怪怪的想法。快回去躺着,别站风口上,得风寒了可怎么办。”

  总算这世上还有一个冯阿嫣关心他,总算还有一个冯阿嫣不会被他克死……赵寒泾心情复杂,忽而回忆起两年前那个勒着银銙革带的背影,试探般偷偷地回握住了她的手。

  十指相扣。

  三月二十日,丑时二刻。

  因着昨日四更里死了人,面墩巷这会儿正静悄悄的,家家户户都紧闭着大门。有些人家甚至临时去请锁匠来,多安了两道大将军锁,生怕这夜里没了行人,那凶犯杀起了性来,没过得了瘾,便要冲进住户家来行凶。

  但也有那种四六不怕的傻大胆儿,非要顶着风口,趁着没别人敢在这条巷子里走动,来这地界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巷子角一棵大杨树底下,两个黑影扭扭捏捏地纠缠在一起,往近了一瞧,原来是对儿野鸳鸯。可真要是说对儿野鸳鸯,倒也不是那回事儿——那年轻小娘从头到脚透着一股子风尘气,正是平康街外不入流的一个暗门子,名唤做水玉。暗门子无甚才艺,有些甚至连姿容也半分全无,只靠着卖肉吃饭,随意把些钱去便能跟客人出来挂衣。

  “哈……大官人,别急嘛~这可还是在外头呢,这万一要是让打更的给瞧见了,奴家这张脸呀,可就再也没地儿放了……”

  “怕什么,打更那老头儿昨晚上咽气儿了,可还没找到候补的呢。呸,小贱蹄子,都豁出来这身皮做了夜度娘,还要个几把的脸,快给爷脱,把尻子撅起来!撅高点!”

  “怎么了,怎么不动了?爷叫你快点儿脱,再不脱,爷可上手撕了啊!”

  水玉浑身打着哆嗦说不出来话,一根白嫩嫩的手指往树后面指着。那“大官人”起了疑心,以为是她撞见什么不得了的姘头了,顺着她指着的方向看过去。

  空无一物。

  “大官人”收回目光,正奇怪着,一张白惨惨的面孔忽然从树上倒挂下来,鼻尖刚好贴着他的鼻尖。那东西裹在一身红艳艳湿浇浇的喜服里头,噼里啪啦地往他身上掉着水草和鱼鳞,朱红的唇里龇出森森白牙,冲着他莞尔一笑。

  两个时辰后,卯时三刻,县衙门跟前的四方街。

  “一碗猪血糕,再来碗爆肚儿面。”

  这会儿饭摊上没什么人了,下一波拥挤要等到过了辰时正、那些不赶早工的人起了才开始,她便把心安理得地药箱子放在了条凳上,敛着青褂子的衣襟儿坐下来。昨儿晚饭才刚吃了一半,便有一个家丁并一个婆子急吼吼地赶过来,说是东门外万福村谁谁谁家的孙媳妇临盆,生了两天没下来,急等着救命。路虽然不算远,然而当婴儿的啼哭声响起来时,已经是后半夜了,冯郎中只好在城外逗留了一宿。

  “好嘞。”摊主是位丰腴的扎实妇人,不过三十五六的年纪,附近都喊她芹大姐。她麻利往滚水锅里撒下一扎切面,打开蒸笼端了猪血糕给她,因为认得冯郎中,于是又笑眯眯添了一碟儿搭送的酱菜,“还是双份的麻油跟葱花?”

  “对对对,谢谢您了。”冯阿嫣低着头打呵欠,她其实很有些疲倦了。尽管主家备下客房,又准备了上好的茶水吃食,请她好生歇息,但她还是掐着开城门的时辰跑了回来。昨天赵寒泾去敛房的时候,她看到了冯烟的留书,知道了小郎中失眠的缘由,且对命案与桃木剑蜂鸣的关联有了些推测,心里便总压着这么件事儿。

  也不知昨晚小师兄睡得怎么样。

  “最近咱县里可真不太平,前天不是死了两个人么?昨夜面墩巷又出了命案,您跟赵郎中赶上出夜诊的时候啊,也小心着些,带个家伙事儿权作防身,或者干脆别接诊算了。”芹大姐一边“当当当”地在菜墩儿上切葱花,一边同她闲聊。

  “又出了命案?死的谁啊?”她伸向筷笼的手一顿,心里顿时咯噔一声。

  芹大姐守着这么一个摊子,在县城最中间儿的四方街上做买卖,南来的北往的东去往西行的,都要在她这儿歇歇脚,一天里走走过过的少说也有千把人了。她为人又爽快不见外,没事儿喜欢跟熟客拉家常,东家长西家短的,消息也就格外地灵通:“姚总旗家的大儿子呗,哦,还疯了一个暗门子,披头散发地哭着有妖怪,哭的面墩巷里人心惶惶的。啧,要我说啊,哪有什么妖怪,就是个歹人见财起意罢了。这世上要真有妖鬼呀,早在那姚大官人骗泰合班的台柱子殉情的时候,他就该被那小春红的冤魂给索了命去。”

  “芹大姐,”冯阿嫣腾地一下站起来,摸出把铜钱搁到桌上,背起了药箱,“我得回去瞧一眼。”

  与此同时,三七堂隔壁,六婶子的茶水铺里。

  赵郎中一脸萎靡地打着呵欠,领小海山来吃早点。他喝了口粥,吃了口菜包子,粥也好,包子也罢,他都觉得不如阿嫣做出来的可口,于是神色愈发地恹恹了,有一搭没一搭地往肚子填着吃食。

  六婶子一边给另一桌食客结账,手脚麻利地收拾用过的杯盘碗筷,一边忙离偷闲跟他唠嗑:“小赵郎中,今儿怎么到婶子这儿开伙了?冯郎中呢?”

  “师妹昨儿晚上出诊去了,说是东门外头那个万福村里有个难产的,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赵郎中忧愁地叹着气,六婶子是眼看着他长这么大的,所以每次他心里有些苦水时,倒也敢和六婶子倒,“我不担心别的,主要是难产这种事儿吧,郎中是最容易费力不讨好的,那可是得跟阎王爷争命啊!我就担心那户人家脑子不清楚,万一出了点儿变故,不分个青红皂白一篓子全扣她头上,她一个姑娘家要吃亏的,我又不能跟去,唉。”

  老妇爽朗一笑,觉得这小两口子越来越有意思了:“哟,还喊着师妹呐,你也太规矩了。说起来,冯郎中也快出孝期了吧,你们打算几月份成亲?成亲了之后,她可就是你家小了,还要叫师妹?都叫生分了。”

  赵郎中那张薄脸皮霎时变得通红,说话也结巴上了:“怎、怎么就提到成亲了呢,我这当师兄的,总得顾着点儿师妹的名声……”

  不过,如果自己真的跟阿嫣提成亲的话……似乎也不是什么不可以的事情吧?他抿了抿唇,只觉得捺不住自己的心跳,活像是怀里踹了只兔子似的;偏生还是个“脚扑朔”的雄兔,折腾得很,都不肯给自己片刻的消停。

  要不……去提一句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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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堂病案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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