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朝天阙 ·五)
衡巷生2019-11-20 13:483,474

  由于刚回京没几天,再加上心底隐约有些猜测,冯阿嫣自觉不好同旁人太过结交,封印礼结束后便婉拒了几席应酬的邀约,只推说家眷刚刚入京,人生地不熟的,又不慎跌伤了足踝,须得好生照料几日,便径直回了家。

  大兴城地处西北,远比青蒿县冷得多,她怕身上带的凉气把小郎中给冰一激灵,先花了半盏茶的工夫在外间烘暖衣裳,而后才放轻脚步进到里间。卧榻上,她师兄抱着被角睡得正香,昨日略嫌苍白的面孔也有了些血色,裹着夹板和绷带的那只脚搭在被子外头,红肿消下去一点,想来也没有前一天那么痛了。冯阿嫣多少放心了些,摘下乌纱冠解了金革带,开始解身上团领礼服的系带。

  听到衣衫窸窸窣窣的响动,赵寒泾揉着眼睛打个呵欠,一爪子扒住了百户的袍摆:“回来啦?”

  “嗯,回来了。”捞起师兄的手捏一捏,她把那件宝蓝色的柿蒂纹通肩外摆袍给宽下来,板板正正地搭上衣架,“吃过早点了吗?”

  “不饿,再睡会儿。”他懒洋洋翻了个身,顺着衣架方向望过去,目光登时好奇地黏在了柿蒂型开窗里的妆花斗牛间,夸赞道,“这衣裳可比晁太妃赏的那几件漂亮多了,你们仪鸾司的都穿这个嘛?”

  敞开礼服底下衬着的素缎贴里,她被赵郎中这一问给逗笑了:“怎么可能,此乃天子御赐的礼服,按照制度,只有大典礼的时候才可以请出来穿一回,当然比平时的公服、便服要华贵许多。不过嘛,隔壁中廷倒是喜欢成天价地把赐服穿在身上,本朝有些恩荫的武官也爱学那样子,招摇归招摇,就总教人觉得,是因着没得军功可以倚仗,才拿赐服来充面子。”

  “这话咱也就自家关起门来说说罢了。总之,那些真正不能惹的大佬们,眼神越狠的穿得也越稳重,进到大兴城里头第一件要学的事儿,便是不能单凭着衣裳辨人。”换上家常燕居时的宽袍,发髻上裹了软巾,冯阿嫣坐到榻沿上,两手去抱赵郎中,“脚还疼么?”

  小赵郎中摇摇头:“没昨天夜里那么疼了。”又神神秘秘地凑到自家师妹耳边,小声嘱咐道,“我觉得吧,再有个三天两天的它就能彻底长好,百户可千万别跟旁人说我这是骨折了,只消说扭伤便是。”

  “三天两天?骨伤这等事哪有不躺个仨月两月的?更何况师兄连药都不肯吃,岂不是更慢。早前也没见你嫌弃过药苦……”正说着话,她按住他膝盖验看伤势,忽然便是一愣,不禁疑惑地望向赵寒泾,“诶?真的开始愈合了?”

  他怂巴巴看着师妹,根本不敢提自己昨天妖化过的事情;但捂死了不提的话,以后万一再有什么突发状况便来不及了,到时候指不定横生出什么乱子来。大妖只好深吸一口气,斟酌着言辞向监守人招供道:“事情其实是这样的,昨天我以为……我以为师妹遇害了,一时激动,就、就……变成妖物了——只变了一小会儿,就那么一会儿!然后吧,虽说我现在已经恢复了人的样子,可是,可是……”

  他拽过冯阿嫣腰间所佩的银制七事件,拔出其中的小银刀,别过脸去,在自己手腕上划了一道口子:“你看。”

  伤口划的不深,只有浅浅一道血痕,但即便如此,这等肉眼可见的愈合速度也足够骇人。

  “我现在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我自己也说不清楚了。”赵寒泾垂眉耷眼地把银刀送还入鞘中,“总觉得还有别的什么也不太对劲,可我一时之间也说不明白,到底哪儿不对劲。”

  比起人,现在的他大概更贴近妖物了罢,这可如何是好。

  摸了摸他腕间已然愈合之处,又端详两眼他的脚踝,冯阿嫣却没像小赵郎中所预料地那般凝重不悦,反而抱猫似的搂紧了他:“倒也不算什么坏事,早点儿好透,我也好早点儿带你出去逛逛,好好一年节,就这么躺过去也忒浪费了。至于别的异常,你先别急着慌,等它有征兆了再说,即便被外人看到,你只管用方士的身份来圆就行。”

  沉默片刻,小赵郎中底气不是很足地问道:“阿嫣不生气的么?”

  “为何要生气。”

  他垂着脑袋,紧张地揉着衣带:“我……本来都说好了的,我没做到,我以为你会觉得失望。”

  她忍不住捏了捏师兄沮丧鼓起的腮帮子,失笑道:“要怪我也得怪晁二,谁让他闲的没事儿吓唬你玩。即便是人,只要稍微有点儿血性,遭遇那等状况都会拼命反抗的。师兄平时温柔,遇事刚强,这可是一等一的好男子,我为何要觉得失望?”

  听阿嫣夸他是好男子,赵郎中原本耷拉着的眉眼忍不住弯起来,一颗心也随之轻快了不少,可这么一轻快,他便来了好奇的精神劲儿:“你们……关系很好?”

  “这可就难讲了,好不好呢,也就那么一回事儿罢。”面对师兄饱含探究的目光,她头痛地捏了捏自己的眉心,“非要说的话,我没别人那么怵他。所以他不直接针对我,转而对你下手,不止是警告你,也是在警告我:既然手头有软肋,就别瞎掺和京里头的事儿——要不是得维持好面儿上的香火情分,我真想胖揍他一顿,往脸上揍。”

  “那,不掺和的话,百户能不能陪我再补会儿觉?我跟你讲,就我搭顺风车的那个商队,每日都是凌晨便出发,我几时起得这么早过,可搭人家的车就只能听人家的,还得强撑着精神不能说困……百户昨晚不也没怎么睡嘛,你要不饿的话,陪我歇到下午再起来吃饭吧,好不好?”尽管阿嫣说得很硬气,但赵郎中也能看出来,晁谨是区区一个百户所无法撼动的,便略过了被关押那几日,只抱怨作息和商队大大不同,拉着师妹一起睡回笼觉。

  “也好也好,自打回京我这儿就没消停过,还真有些乏了。”她解了腰带,挨着师兄躺下来,阖着双眼道,“等上元的时候,我跟官长请天假,咱们一起去看灯吧。”

  但其实,她也有并不打算告诉师兄的一件事。

  冯阿嫣怀疑,三年前的泄密的内奸,正是晁谨。

  二人直歇到掌灯时分才起身,冯阿嫣照顾着师兄梳洗一番,把人抱扶到前堂吃晚饭。晚饭便摆得十分丰盛,更应着时令,有一盘祭过灶官的、名为“胶牙饧”的麦芽糖块儿。一家之主将都家中的仆役都唤到前堂来,主持完分福,便对嚼着糖块儿的众人吩咐道:“这位赵先生是我于京外所结成的连理,我不在家中之时,尔等皆须听从赵先生差遣。”

  赵郎中没想到阿嫣居然直接搞了这么一出,强行憋住即将疯狂上扬的唇角,矜持地冲着仆役们点了点头。新雇来的听差们、仆妇们立刻见机地上前问好,只有在宅中年岁颇久的几名老仆神色古怪。官家看了看百户,又看看被箱子抬进来的“赵先生”,迟疑地询问道:“小家主,您这是,不打算娶妻了么?”

  “李叔可知道,以成宪公的身世,为何他还能活九十多岁么?”冯阿嫣笑容可掬,夹起一箸红烧肘子,径直放到身旁赵寒泾的碗里,“有些人家,本来就不适合开枝散叶。”

  闻言,以管家为首的老们面色一白,纷纷点头称是,都闭了口不再多言。小郎中颇有些好奇,却不好意思当众询问这是什么意思,只见师妹屏退众人,而后凑近他耳畔解释道:“你还记得那个石刻谶言么?成宪公乃是前朝御家唯一于冤案中幸存的子嗣,终生未育。”

  ……这情况的确也不敢生,一旦被怀疑有谋朝篡位的迹象,那可不就得死全家。他顿时明白了阿嫣这一手的妙处,对付那些仗着资历老用规矩压人的世仆,讲什么情情爱爱是没用的,更不能说明真相,就只得借皇权来敲打他们;虽说梅家的处境不至于像成宪公那般危险,但作为宦官和宦官的养子,一定负责过许多不甚干净的差事。

  所以那些老人家也不敢再规劝什么了。

  妙。

  解决了赵郎中的名分问题,二人吃罢晚饭,撤掉饭桌,用茶汤漱了口,冯阿嫣正打算抱师兄去瞧种在东边小跨院里的那棵骨里红,便听门房站在庭下,一边由候在倒座儿内的听差转交上一张帖子,一边通禀道:“家主人,奉昌郡柳因柳孝廉来访。”

  冯阿嫣同师兄相视一眼,拆了拜帖浏览完毕,随后便点了点头,示意门房请人进来:“备茶。”

  “柳因?我还是回避一下好了。”坐在软垫上,他顺着光滑的木地板出溜进大理石屏风之后,很好,屏风不透明也没镂空,那位柳孝廉多半发现不了他。小郎中压低声音,十分警惕地隔着屏风叮嘱道,“柳因这个人奇怪得很,你一定要小心……”

  “放心放心……啊,他走过前院穿堂了,嘘。”听到屏风后立刻没了动静,她憋住没笑,只清了清嗓子,理了理衣褶,正坐于屏风前的长案之后。来客沿着一侧回廊步入堂中,规规矩矩地朝东道主拜了两拜,东道主因而也向来客欠身回礼道:“不知孝廉此时到访,所为何事?”

  “些微薄礼,不成敬意。”柳因坐到梅百户对面,双手捧着个食盒轻放案上,且向前推了几寸,神色恭谨道,“晚生知百户不好金银之物,听闻府上安人喜食甘甜,便自作主张地择了几样时令的新鲜点心,还望百户笑纳。”

  梅百户却并没接,只婉言推辞道:“梅某与孝廉无亲无故,安能受此馈赠?”

  “实不相瞒,”这举人抬起头,神色依旧恭谨,目光中却蕴含着毫不掩饰的灼热,“晚生今次拜谒,乃是为向百户自荐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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